〈從保衛天星碼頭到反高鐵〉
「你錯過了反高鐵
你錯過了保衛天星碼頭
你錯過了包圍禮賓府
你錯過了反世貿
宅女,上街吧
這個政府靠得過嗎?
宅女,上街吧
你要未來繼續任由人魚肉嗎?」
這是香港廣受年輕人喜愛的獨立樂團「My Little Airport」的主唱阿P親自譜寫的《宅女,上街吧》中的一段歌詞,提醒不關心政治的香港青年男女應該要關心社會,不能僅依靠主流媒體傳達的「主流價值」。其中,歌詞所提到的,「反高鐵」、「保衛天星碼頭」、「包圍禮賓府(港督府)」就是由外界所稱的「80後青年」,發起的大型社會運動。
長期以來,香港社會與媒體都告訴下一代,香港是經過不斷的努力,過程艱辛,才從小漁村變成金融中心,我們並不是靠政府,而是靠自己不斷的努力,這些訊息背後,是一種主流的價值觀:為了賺錢,什麼苦都得吃,為了發展,多數的事物都可以犧牲。除了這種主流價值觀,其他的價值似乎並不存在,過往許多不同的抗爭故事也被掩蔽,這種功利主義形象,也是構成了刻板印象中的香港人。
2003年,50萬人上街反對二十三條立法;2005年,世界貿易組織第六次部長級會議在香港主辦,全世界反對全球化、唯發展價值的抗爭者與受害者,同一時間聚集在香港,他們清晰的訴求與激烈但有層次、經周詳設計的抗議,影響了一群當時二十初頭的香港年輕人。這群年輕人的童年經歷了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時香港超過百萬人的街頭抗議、1997年前香港的移民潮、1997回歸當下的複雜情緒。
2006年11月11日,擁有48年歷史的香港中環天星碼頭於深夜12時關閉,15萬人來到港邊,向它道別。中環天星碼頭承載香港人的集體記憶,不僅是港九(港島與九龍)通勤族每日上下班的渡船處,更是幾代香港人的約會之地、療癒失戀之所,跟碼頭同樣面臨拆遷命運的大會堂與鐘樓,更是香港的著名文化地標。搭渡輪、在港邊悠遊,被認為是最能代表香港維多利亞風情的方式。
拆遷是為了填海,填海是為了發展,這似乎是一個不需要爭論的理由。但是忽然,一群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自發青年」佔領了被封的天星碼頭,喊出了「保衛天星碼頭」的口號。
他們很快面臨失敗,面臨驅逐,有些媒體注意到他們,他們提出了保存集體記憶的重要,與碼頭搬遷過程中的程序問題,但是,他們不很擅於表達自己到底所謂何來。他們很快有了第二次機會,因為政府接著就要拆除另外一個碼頭:中環皇后碼頭。
天星碼頭是香港市民平常使用之所,而皇后碼頭過去則是英國殖民時期,皇室與每任港督到港與離港的地方,也是許多香港電影的拍攝地點。這次,這群年輕人的佔領抗爭持續了98天,不僅引起主流媒體關心,更由於適逢香港回歸十周年,吸引了全球到訪媒體的關注。
這群青年開始被政府稱為「保育人士」。在香港話中,保育與台灣的保存二字同義,但他們認為,這是政府給他們的限制。他們豐富了論述,提出了更深刻的想法,希望將新的價值觀投入這原本只有單一主流聲音的香港社會。
葉寶琳、朱凱迪、陳景輝等人,後來成為廣為社會所知的青年領袖。他們在佔領期間,結合了藝文界人士、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辦集會、導覽、提出專業的替代方案。他們透過媒體傳達,香港政府應該納入人民參與規劃、重新思考公共空間的使用權利,同時,更藉由這個過去由英國皇家專用的碼頭,來談香港長期以來迴避、或者說刻意忽視的問題:解殖。
保衛碼頭的行動最終失敗了,這群年輕人感到痛苦,但他們的努力已經種下改變的種子,只是當時,無人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
兩年後,一條連接中國廣東省廣州、東莞、深圳地區以及香港的高速鐵路即將撥款興建,為此,位於香港元朗八鄉,一個名為菜園村的小鄉村將被拆除。菜園村的居民開始展開自救,他們沿用過去的方式,成立類似台灣的自救會,向地方議員尋求協助,但是並未收到任何實質的效果。
這群一輩子居住於此的菜園村居民並非原居民—─所謂的原居民,是指在租借英國前就於新界定居的居民,原居民擁有地權、自己的政治代表,而新居民除了少數向原居民購買土地外,多數僅以租借來的土地安頓人生。因此,當政府要拆遷他們唯一的家時,這群居民不同於擁有土地、可以獲得巨額的補償的原居民,僅能獲得微薄的搬遷費用,這樣的不合理迫使他們透過抗爭來爭取自身權益。
一個拍攝這議題的紀錄片導演,把抗爭的訊息帶出了元朗,這群曾保衛天星、皇后碼頭的社運青年再度聚集於此。這次的抗爭得到莫大的關注,葉寶琳、朱凱迪、陳景輝成為香港無人不知的青年抗爭代表。
在菜園村抗爭中,這群青年帶出了居住權益、本土農業發展、地產霸權對香港的惡質影響、政治制度改革,廢除立法會非民選的功能組別席次等等議題也帶出了「中國因素」──亦即,香港的發展已經成為「被中國規劃」的一部分。中港矛盾並非這次抗爭的主要議題,但香港人所尋求的主體意識已經凸顯。
他們不但有論述,更有動人的故事。透過媒體的鏡頭,菜園村不再是符號,而是真實的香港人生活困難的縮影:由陳景輝等人一起發起的80後青年苦行,用手握稻穀,走26步(代表高鐵段的26公里),跪下趴在土地上,再起身走26步的方式,繞行整個香港共五個選區。這個被稱為五區苦行的行動,震撼與感動了整個香港,許多市民、年輕人自動地參加,藉此傳達「對土地、社區網路和生命的尊重」。
這些行動讓更多香港人開始願意靜下來,了解這場反高鐵運動。抗爭者中,也有許多專業人士提出合理的替代方案,並指出政府的造價過高,但全部不被政府理會。
運動讓整個香港開始出現價值觀辯論,傳統主流價值受到嚴重挑戰。參與當時採訪的主流媒體記者回憶道,主流媒體內部,也對反高鐵運動在報導方式和比重上產生了激辯。
而另一名媒體工作者回憶時表示,這場抗爭過程就像是一種集體啟蒙,許多香港人開始對生活有不同想像、對現代化有反思、對自我主體有思考。有人形容,接收這次抗爭帶來的訴求,就像是「被敲了一下頭」。
活動的高潮在立法會撥款審查日,支持者於立法會外集結,透過銀幕轉播審查現場,並且將疑問與訴求傳達給場內的泛民主派議員來質問官員。集會最高峰時,有超過一萬人在立法會外。當時的主持人就是葉寶琳跟朱凱迪,他們既緊張又興奮,內心知道很難扭轉立法會撥款的局勢,但他們放手一搏,當下號召群眾去包圍禮賓府,也就是香港特首官邸。
最後,香港政府靠著立法會的建制派議員(其中包括多數不經過民選的功能組別議員)的人數優勢通過了高鐵撥款。這群年輕人不但要承受失敗的痛苦,更要面對許多社會支持者的批評,其中一種聲音是:他們不該就這樣放棄抗爭。
他們並沒有就此離開,許多人回到菜園村,有人開始種田,希望可以拖延拆遷,向土地學習生活;也有像是現任嶺南大學的副教授陳允中,在撥款後開始幫居民找地,尋求原村搬遷的出路;葉寶琳則是幫助村民向政府爭取更多的權利、更多的拆遷費。
菜園村雖然還是拆了,但是他們成為香港第一個原村搬遷的案例,靠著許多人的協助,辛苦地找到另外一塊地,先弄好臨時屋,然後找到義務建築師設計新屋子。搬遷後,菜園新村會在2014年年底完成,而這段造價昂貴的高鐵路段,則在2014年繼續向立法會追加預算,總金額可能會超過七百一十五億港幣。
若在此時,從「功利」、「結果論」的角度來,審視這群青年所帶領的多次激情抗爭、以及從這些抗爭中發展出的,仍在逐漸成熟階段的論述與新價值觀,其結果都不能算是成功的。不過,葉寶琳等人的努力真實地改變了香港,最直接的展現,就在現在新一代抗爭者身上:無論是登上時代雜誌封面的黃之鋒、保衛東北的何潔泓、還是雨傘抗爭時,身為學聯祕書長的周永康等更年輕的一代,都是從反高鐵運動開始了政治與社會啟蒙,並且願意踏上這條在香港並不好走的路,展開不同的旅程。
葉寶琳等人當時的抗爭,不僅啟蒙了年輕一代,也讓這座功利的城市開始重視保育、本土、弱勢與土地。我們可以在雨傘運動的佔領現場上,看到真普選外的訴求,像是廢除功能組別、新的空間規劃、反對地產、幫襯小店,這些都與過去的抗爭有直接關聯。如果將雨傘佔領運動視為一個里程碑、某種意義上的開花結果,那這群被稱為80後的社運青年,無疑就是重要的播種者。
〈抗爭者是如何煉成的(1):菜園新村與朱凱迪〉
第一次見到朱凱迪是兩年前在菜園新村,那也是我跟陳允中的第一次見面,陳允中帶我導覽正在興建中的菜園新村,講解房子的設計,以及村民與原居民在土地使用上的種種糾紛。
(菜園村抗爭的靈魂人物朱凱迪。WikiCantona/維基百科)
朱凱迪很瘦,模樣靦腆,笑起來讓人印象深刻,很難將他跟社運領袖聯想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們在村民家吃飯,村民煮了一桌的道地菜餚,有當地的青菜、豬五花、雞蛋,飯前先喝一碗湯,那美好鮮甜的食物滋味,讓我念念不忘。
那天我跟朱凱迪幾乎沒有交談,但卻聽到了他跟菜園村的一則故事。在反高鐵保衛菜園村時,朱凱迪的太太正懷著孕,由於當時的訴求是「不遷不拆」,凱迪就將還沒出世的女兒取名為朱不遷。之後,每次看到凱迪,他女兒總會在身旁。
朱凱迪的啟蒙很早,但參與社運很晚。他自陳,自己是受六四影響的最後一代,而成長於90年代,則是一段混亂的經驗。「那時候回歸之前中英吵個不停,民間社會很弱,回歸之後舉辦的民主遊行,參與人數寥寥可數。但因為受六四影響,我感覺人民站出來發出自己的聲音是件好事情。」
在高中與大學求學階段,朱凱迪跟社運基本上沒有太多連結,身為基督徒的他,將心力放在教會的活動,但他一直關心香港社會問題。畢業後,他成為了明報的一名記者,但他總有些散漫,似乎總是在等待什麼。
朱凱迪後來一度到伊朗去學波斯話,最後,他將工作辭掉,成為一個獨立記者,專門寫中東消息。雖然如此,他同樣也不斷意識到,自己應該要多為香港做點事情,常常問自己,何時應該成為一名真正的社運者。
2005年香港主辦世界貿易組織第六次部長級會議,引來世界各國反對世貿組織和反全球化等人士齊集示威,當時,朱凱迪決定加入「獨立媒體(香港)」。這個名稱就叫「獨立媒體」的媒體組織,以推動香港民主運動和社會運動為宗旨,想為香港形塑不受政權、財團、政黨支配的「公眾空間」,充實公民社會的組織,帶動社會公眾,以不同角度深化社會、政治及文化議題,促進社會關懷……。
那是朱凱迪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在為這塊土地做事情,而他也可說是在這個階段,正式的進入社運圈子。他開始認識葉寶琳、陳景輝跟周思中這一票想法相近、也同樣帶著躁動的同代人。
2005年開始,朱凱迪積極的參與這座城市的相關運動。他跟著學聯的一個外圍組織「八樓」,舉辦社會運動電影節,去利東街了解都市更新的問題,而這些參與就像是熱身一樣,是為了他往後的上場做好準備。
2006年,朱凱迪跟一些藝文團體開始關注天星碼頭拆遷,這個有四十八年歷史的碼頭,陪伴了香港人的常民生活,但政府為了填海施工,準備將碼頭拆掉。朱凱迪與社運夥伴們一直在討論,能否做點什麼。當年的12月份,香港政府的拆遷行動在即,他們當下決定翻牆進入工地,佔領天星碼頭,開始抗爭。
朱凱迪回想首次的抗爭經驗,他說:「我們這群人很想做點什麼,總覺得光是藝術團體的介入,太無力了,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他分析,當時香港的泛民主派專注於政改問題,但沒有獲得進展,在社會議題上不是忽視,就是立場上讓人錯愕,因此,他們更覺得應該要有直接的行動,來為香港做點事情。
天星碼頭的抗爭在僅僅一週之內就結束了。之後他們將目標放在皇后碼頭,這場佔領抗爭持續了九十八天,最終的失敗,讓朱凱迪非常受傷。
保衛天星與皇后碼頭的主要訴求,是保留公共空間,讓市民參與規劃,打破傳統的發展觀。但對朱凱迪來說,佔領皇后碼頭對他們最大的意義,是解殖。他們認為,皇后碼頭作為香港被殖民的重要象徵,如果就這樣被拆遷,那香港就無法去思考被殖民的歷史,理解這些政治符號背後的意義。「你看,現在政府要將皇后碼頭的舊地改成解放軍碼頭,不是很諷刺嗎?」
當時,嶺南大學的學者羅永生提供這群年輕人更深刻的腦力激盪,他們更深入的思考香港被殖民的意義,以及由中英雙方主導的回歸過程。朱凱迪發現,所謂的五十年不變,其實就是一種被殖民體制的繼續延續。
他們藉由皇后碼頭思考過去的歷史,檢視看待歷史的角度,也檢視過去在香港發生的抗爭與當時的政治背景、檢討公共空間對於市民的意義,對於這塊土地的政治,有種掌握在自己手上,不再委託他人的渴望。
他們邀請過去60年代香港抗爭運動的經歷者,來皇后碼頭講述歷史,因為過去的這些抗爭與天星、皇后碼頭息息相關,讓更多市民了解香港除了發展以外的另一種過去。
「我們在皇后碼頭的抗爭上反思殖民主義,也反思自己啊,我們竟然對過去一無所知。我們不是戀殖,而是要記住歷史,不讓這樣的政治結構繼續延續,而也藉由這個地標去了解香港六十年代在這發生過的抗爭歷史,而這塊公共空間的保留代表著在這裡休憩的市民、外來移工的保障。」
皇后碼頭早已經沒有船來停泊,很多社會邊緣人聚集於此。「在皇后的那段時間,看到了很多古靈精怪的東西,有從蒙古來香港買賣的家庭就睡在這裡,有下棋的小團體,而這也是菲律民某個省移工的聚集地,這些點點滴滴就會讓你有所體悟,如果香港都變成了商場,那很多東西都會消失了。」
現在皇后碼頭變成了馬路,朱凱迪跟他的太太就在這條馬路上拍了結婚照。
「佔領皇后碼頭最後被清場,對我是很大的挫折。我們這群人在皇后碼頭住了幾個月,最後拆掉了,失去了很多,失去了一個生活的群體,這幾個月我們所累積的東西一下子被拆得很散,我們幾位核心的人,像是周思中、景輝、BOBO都受傷很深。除了情感之外,我們缺少清晰的政治議程,知道說這行動失敗後,我們繼續政治鬥爭的路線是什麼?所以被拆了之後,感覺什麼都沒了,只怪自己不成熟,沒想清楚很多事情。」
皇后碼頭最終的失敗帶來的痛苦並沒有白費,朱凱迪在保衛菜園村時,更成熟的去發展論述與政治議程。他認為,除了保護菜園村之外,必須有能力去回應整個政經結構帶來的問題,去告訴市民我們發現政府正透過經濟規劃與基礎建設改變香港,他關心的香港農業也藉由菜園村將高鐵的問題帶入議程。反高鐵運動引起全香港的關注,朱凱迪認為關鍵在於年輕人的認同,而這些認同產生的原因是,「我們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命運的無法掌握,小至一個村子,大致整個香港的命運。」
「我們從來沒想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去想像這個城市,過去殖民主義用很善良的面貌在我們面前,我們喪失了想像力,忘記過去的抗爭歷史,也失去了前進的動力,面對回歸,我們貧乏的剩下維持五十年不變。」
我無法確認這場運動的成功,是否大部分來自這樣的自覺意識,但就是在這場運動之後,反對地產霸權、保護弱勢、廢除功能組別提名、爭取規劃自主權、反對被北京規劃融合等維護主權的本土政治慾望逐漸加深。
〈抗爭者是如何煉成的(2):葉寶琳〉
我每次看到葉寶琳,她總是很開朗的大叫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我後來才發現,她開朗的笑容背後是一種堅毅,一個女性要選擇走社運、政治的道路非常不容易,除了原本害羞的性格必須克服外,更必須獨立的面對自己肩負的責任,以及許多或者有意義、或者不負責任的批評。
(香港知名社運人士葉寶琳/香港網路大辭典)
葉寶琳家中經濟不寬裕,小時候在屋村長大,家人希望她努力讀書,尋求更好的生活。她讀小學的時候,遭受同學排擠,這讓她很早就懂得邊緣者的感受。她高中時,香港正要回歸,她與同學們開始討論身分問題,其中爭論最多的就是:你是香港人還是中國人?或者是中國香港人?
對一個成長於80到90年代的香港年輕人來說,那是流行文化最豐富,經濟發展代表未來無限可能的年代,從這個年代一下子掉入九七,葉寶琳跟許多香港人一樣,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焦慮,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她開始到圖書館找尋過去的香港歷史,包括六四是怎麼一回事情?她永遠都記得,回歸那一天的陰雨綿綿,那符合當時香港的情緒,陰鬱且壓迫。
葉寶琳考上香港大學社工系,進入社工系後,認識了更多香港這個繁華都會下的邊緣人,她連初戀男友都是有精神情緒障礙的人,典型的社會邊緣者。對葉寶琳來說,這次戀愛經驗讓她更快速地進入的這群人的生活狀態。
「外界覺得他們是傻的,其實不是,他們只是有一個不同於主流社會的邏輯,沒人傾聽罷了。」
畢業之後,她短暫當過記者、立法會議員助理,還參選了03年的區議會選舉。跟朱凱迪一樣,她也在2005年香港主辦世界貿易組織第六次部長級會議時,加入「獨立媒體」,原本她只是記者寫稿,後來卻被這群抗爭者感動,成為了其中的一份子,跟他們一起行動。
2006年,葉寶琳跟他的夥伴們參加了天星碼頭的告別晚會,「那時候有一種鬱悶,覺得如果大家都認為這麼捨不得,為什麼不像政府要求保留下來。」
「我還記得那是發生在06年的12月,朱凱迪跟陳景輝他們看到民主黨去碼頭外抗議,抗議完就走,拆遷工程仍在進行,他們覺得非常諷刺,後來林輝打電話給我說,他們跳進去工地了,得快點找人來幫忙聲援。」葉寶琳馬上去蒐集物資、搞集會、聯絡泛民主派議員,向政府表達訴求。此時她的運動天份與善於溝通的人格特質已經開始展現。
保衛皇后碼頭的那段日子,帶給葉寶琳許多快樂的回憶。她週一到週四下班就前往碼頭,週五下班後更是直接住在佔領區內。
「05年韓農在香港的抗議帶給我很多啟發,我們在皇后碼頭時,多了許多直接行動,就是來自他們的理念。我們在那裡佔領搭帳篷,在那裡用流動廁所,一日晚上的守夜,我們在帳篷睡覺,結果被叫醒,周潤發來了。」
周潤發來到佔領區的意義,並不僅是他是大明星而已,而是香港社會主流的代表人物中,有人願意公開的簽名,支持他們的行動,認同這場行動背後的社會價值觀。
葉寶琳回顧這場運動,她認為這場抗爭解決了她從九七後一直存在的問題:「我們香港市民到底能不能說出自己的聲音?」
「羅永生在檢討時說,我們這些行動有三個主題,人民規劃、公共空間、解殖,對我來說,影響最大的是解殖。我們香港人需要提出面對中國,必須表現出我們的主體。當時舉行了一個活動,我們仿照過去英國皇室跟歷任港督在皇后碼頭上岸的情形,只是將上岸的人變成各個階級背景的香港人,包括了幫傭、新移民,傳達出香港是我們的家,我們要做香港的主人,這是一種開放本土的想法。」
在保衛菜園村的抗爭中,因為參與的人多,不同背景的組織共同組成了「反高鐵停撥款大聯盟」,以此為平台,負責舉辦大型集會。葉寶琳是大聯盟的核心成員,也是對外發言人,她居中協調的統籌能力,在這場運動發揮得非常好,媒體也喜歡找她,她因此成為知名人物。不過,立法會最終撥款通過後,他們解散了立法會廣場的集會,這招致許多的批評,知名度最高的葉寶琳,當然也受到了批判。
真正讓葉寶琳難過的,不是部分參與者的批評。政府在一月通過撥款後,立即向菜園村發出最後通牒,必須在2月底之前決定要不要拿拆遷費離開,如果沒有回覆,連拆遷費都沒有。
當時,多數村民與運動幹部都決定要搬遷,拿錢離開原村。葉寶琳卻認為,應該要向政府繼續爭取、繼續抗爭:「至少我們應該去爭取非原居民如果遷村,要用政府的錢與地,我們沒有創造出這樣新的可能性出來。」
她認為,後來單純拿了政府的拆遷費後遷村,根本沒有建立起跟以往不同的新制度,未來其他拆遷案發生時,無法套用在新的模式上進行。
「我那時候就感覺,即便經過了這樣大的反抗運動,但是村民的反抗意識並沒有真正的提升很多。而回顧來看,我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提高民眾反抗意識的重要性。」
葉寶琳很傷心,但是她仍然陪伴菜園村走這最後一段路。政府要村民證明自己是農夫,才能取得賠償,葉寶琳就負責帶著他們去立法會找議員,去政府找官員,幫他們蒐集資料,讓每一戶都爭取到最大的賠償。
葉寶琳事後來看,這場運動對香港最大的意義是,社會上終於開始產生了非物質的討論:「當我們說反對拆遷,其中一個原因是會破壞農業時,我們就自然地要面對一個議題,香港為什麼還需要農業?進而提出香港可以有怎樣不同的發展模式。這些討論我們就產生出一個非物質的討論,就不僅僅是在於金錢或者房屋的補償,而是檢討我們的政治制度與規劃發展,我們自然地、慢慢的,提出另外一種香港願景。」
「現在香港開始有許多人關心農業,甚至是自己去種田是從反高鐵的五區苦行開始的,這不是當初我們規畫這些行動時所能想像到的,它自然地出現不同的意義影響更多人。」
葉寶琳的話讓我想到《宅女,上街吧》的最後一段歌詞:「……現在理想主義已逐漸歸來,但你為何還不變改?你錯過了反高鐵,其實我都錯過了保衛天星碼頭,有時我也會很悔疚,但願你的醒覺,不會是在多年以後。」
透過這群社運青年的努力,香港已經有更多更多的年輕人,在不同的領域上醒覺,這是最大的成就。
〈抗爭者是如何煉成的(3):陳允中〉
陳允中是一名大學老師,曾經在香港科技大學、浸信會大學教書,現在是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副教授。他是馬來西亞華僑,認識的人都叫他YC,許多人形容他是一名國際本土主義者。他雖然是老師,但也像是個大孩子,講話直率,笑聲爽朗。他關心本土、關心受壓迫的人,這種情懷是放諸四海的,而他的關心不僅僅是情懷,更是身體力行去努力,成為一個在地的抗爭者。他是葉寶琳、朱凱迪等許多香港從事政治運動與社會運動年輕人的老師兼戰友。
(陳允中(右2)是台大教授夏鑄九的學生,他的政治運動啟蒙在台灣。取自陳允中臉書)
陳允中的政治啟蒙在台灣,他在解嚴一年後來到台灣,念台大機械系。
「我第一次接觸的政治運動是,在台大校園范雲打開男生宿舍的門拜票。過去在馬來西亞,直到高中,即便是一人在家,電視播了國歌,仍會起立,是一個對政治遲鈍,很笨的青年啊。」
「到台灣後,從校園普選開始,校園外有『老賊下台』、『三月學運」,不僅是政治運動,婦女新知、環保運動、原住民正名運動、無殼蝸牛,這些社會運動讓我腦袋打開了,知道國家是壓迫性的體制,開始接觸左派理論。他首先反抗是唱國歌,因為那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控制,所以他在看電影時,拒絕唱國歌。」
政治啟蒙讓陳允中非常興奮,他尚未完全融入台灣,首先將滿滿的精力投入在重新認識馬來西亞上。到了研究所後,他反過來認為,要理解馬來西亞,首先要理解自己身處的台灣:「因為我覺得所有政治都是本土政治,也接觸了陳光興所講的國際在地主義,國際主義一定是在地的抗爭。」
他開始深入台灣的抗爭脈絡,不讓自己成為過客。後來,他到美國唸博士,第一年就搞移民工的工運,學成之後,他跟他的女朋友司徒葳一起到了香港,那是司徒的故鄉,那年是2004,正是香港一連串社會運動的開始,而陳允中那時三十四歲。
陳允中希望,除了自己參與香港的在地社會運動外,也可以傳承自己的所學給香港年輕人。一開始,參加運動的都是上他課的學生,他知道多數人不會待太久;直到他在保護天星碼頭的抗爭上,看到了一群自發性的香港年輕人,陳允中知道,就是他們了。
一開始,陳允中認為天星碼頭的抗爭太晚,工地建設都架起來了,後來他發現自己的評估完全錯誤。首先是一批藝術家進駐,慢慢吸引市民的注意,後來12月底,葉寶琳、陳景輝、朱凱迪等年輕人出現了。陳允中看到這群年輕人非常興奮,他直覺知道,這群人會是未來香港社運的組織者。「我就像是一個社會運動的人類學者。」
他第一次接觸這群年輕人是在天星碼頭失敗之後,朱凱迪請他來分享如何實行「參與規劃」,地點在獨立媒體的辦公室。他還記得,那時候看到這群人時,覺得這些人像是外太空來的,跳上跳下,非常憤怒。」
而朱凱迪的定靜令他印象深刻,默默的一個人拿著筆記,要大家安靜準備開會,當時他就覺得這位年輕人應該要好好把握。「我不用教授的身分去認識他們,我得花很多心力與時間跟他們在一起。要用是行動者,是跟大家一樣的。」
經驗與論述兼俱的陳允中認為,香港社會運動要成熟,不能只靠抗爭者,而要有組織者:「抗爭者與組織的最大的分別是,除了抗爭之外,組織者要進入社區,要喬很多事情。」
從皇后碼頭到菜園村,陳允中跟這群青年成為戰友,更理解這群香港青年:「陳景輝是一個非常獨立的人,很有自己的主見,演講非常厲害,很有感情,他不受支配,但會自己找到最好的發揮位置;朱凱迪心思縝密,有領導能力,專注力很夠,是一個出色的軍師,但是人際關係不好,容易發脾氣罵人,BOBO(葉寶琳)則不同,她可以將大家從政治到社運串聯在一起,主持大型會議,凝聚不同意見,是很有魅力的人。」
陳允中認為,從事社會運動需要政治溝通,需要議會力量,也需要拉近不同團體,但許多社運人非常排斥政治。朱凱迪跟葉寶琳則理解陳允中的意思:「當時,朱凱迪就會幫忙蒐集資料,葉寶琳則跟我一起去立法院遊說。」
「皇后碼頭到高鐵,是同一批人馬就明顯感受到成熟度完全不同,不僅是衝撞,還有整體的想法與不同的分工。從行動變成運動,從衝擊行動變成個運動,運動要建立群眾,軟化敵人,跟不同團體合作跟長期耕耘。反高鐵就成為這樣一種運動,不僅是衝撞跟悲情,有許多說服的過程,讓市民跟立法會都站在這一邊。」
陳允中認為,皇后碼頭運動對香港的發展很重要,只是更多人記得反高鐵運動的成功:「皇后碼頭是奠立了保育論述,過去報紙在A14版是講地產規劃,現在多了保育,變成了A1新聞。大家至少會說,發展不是硬道理,還要兼顧保育。現在講保育的正當性很高,政府會怕,知道這個議題社會上有很多人支持,會把它當一回事情來看。」
批評者說,你們做的東西都失敗,陳允中回應,是,皇后碼頭沒有保住,但是建立社會一個新的共識、新的價值觀,不是成功嗎?就算政府沒有相信保育,但總會知道那是炸彈,不能說拆就拆。
「反高鐵、護菜園村也是一個保育議題。香港開始思考,我們該不該有鄉村,該不該有農地,還是全部應該城市化,也開始去探索農業過去在香港的發展變化。現在東北,已經有成熟的力量去保護東北,保護鄉村,保護農地。」
陳允中說,這些抗爭者的共同點,就是反發展主義。拚經濟不是唯一重要,但是拚生活也重要。而他最感到欣慰的是,這一代的社運青年,已經非常成熟,並且繼續傳承下去,他說:「現在從行動到了運動,運動是蓋一種建築物,我們做的最大的貢獻,民主的建築建起來,所有社會抗爭都是民主抗爭。有右派的人批評,有老左的人批判我們是資本主義民主,都沒關係,做各自想做的,這個地方就會改變。」
〈抗爭之後〉
反高鐵抗爭之後,香港出現更多願意投身公眾事務的年輕人,無論是政治運動還是社會運動。2012年,當時還是高中生的黃之鋒在網路組成了「學民思潮」,反對政府設立洗腦的國民教育科,他們在努力一年之後,號召了十二萬人,在政府廣場集會抗爭,最終獲得成功。這樣一個年輕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與政治意識呢?黃之鋒跟我說,他的政治啟蒙就是來自反高鐵運動。
反高鐵抗爭告一段落後,抗爭的價值觀雖然擴散出去,但集結出的力量卻沒有找到根據地,或者成為一個有實質政治影響力的政團組織。在往後中港矛盾加劇時,香港出現了激進的本土主義,而這群早已實踐了本土抗爭的青年卻逐漸失去話語權。
朱凱迪認為,反高鐵時,他們沒有提出清晰的本土概念,讓泛民政黨去吸收,而搞運動的這群人沒有、也無法即時成為政黨,所以香港對本土概念、本土意識的需要就成了真空,讓更激進的力量得以出現、進入。
朱凱迪分析,社會運動通常瀰漫著一股氛圍,強調不需要太嚴密的組織、共識政治、排斥權力與政治;但正是因為這樣的氛圍,當激進的本土力量在2010年崛起後,這群最早關注本土議題的運動者,逐漸喪失了主動權。
朱凱迪以「學民思潮」當作對照:「他們的組織方式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類似政黨的操作,他們做的運動完全跳脫過去我們所做的社會運動模式。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參照我們的教訓,或者是一種反應式的避免,他們對於爭取權力沒有排斥感,這樣才不會在一場運動結束之後,就失去了社會位置。」
朱凱迪認為,推動本土政治發展不能站在外圍去做。「在香港,我們如果要反思殖民統治,就必須去面對新界,但在香港沒有人講新界,對新界也不瞭解,就像是雙手將這塊地方的政治可能,都送給共產黨。我們的泛民政黨與環保團體站在外面去談新界,以一種很菁英的心態去批判說,你們都是黑社會,都沒有環保意識之類的。」
因此,反高鐵後朱凱迪留在原地,跟著居民一起遷村,他覺得要改變新界的政治就要落地,透過社會運動的方式,跟地方的上的民眾、跟被迫遷的民眾產生信任感。
他不無感慨的說:「一定要在這裡找到盟友,才有可能發展政治力量。」
這段過程需要調適,朱凱迪受無政府主義影響很深,在參選這條路上能走多遠,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但知道非走不可。他說:「在保衛菜園村的過程中,許多政治動員都是靠網路媒體,就像是泛民主派用蘋果日報來動員,但當我們實際走進社區後,就會發現已經都是民建聯的了。菜園村的抗爭與皇后、天星碼頭不同,你必須面對許多居民。」
朱凱迪說:「整個八鄉都痛恨菜園村帶來的抗爭,我們可以透過網路在菜園村吸引很多年輕人來支持,可以搞演唱很熱鬧,但是旁邊錦田市的居民都不認同,那我們未來怎麼可能成為力量,阻撓任何一個開發案?雖然許多人認為菜園村的運動很成功,但我的感覺上還是失敗的。」
「在2010年時,我覺得如果要讓地方擺脫對菜園村的恨意,我就得擺脫互聯網,我得落地,所以後來我留了下去,參選了八鄉區議會。」
「參選區議員是一個多面受敵的狀況。不同立場的支持者都有雜音,認為我搞運動結果為了自己參選,也影響到菜園村,因為我涉入地方政治讓菜園村更加擔憂自己的處境。」
投入就會有反響,朱凱迪雖然沒有意外的落選了,但地方上開始慢慢接受他,他之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做「八鄉報」,讓大家知道他不僅是菜園村抗爭的朱凱迪,而是要做整個八鄉的朱凱迪。矛盾跟疑慮都慢慢化解,雖然離勝選還有一段路,但他已經成為了地方的一份子。朱凱迪希望可以將對於經營社區的想像投入到政治裡面,他也認為現在的佔中運動,運動很多人參與很好、成功很好,但之後要延續就必須投入到政治裡面。
朱凱迪並沒有脫離社會運動,他變成了更符合他性格的軍師角色,只是他選擇了一條更加孤單的路。我每次看著他清瘦的模樣,總有一種感覺,他似乎注定走人煙稀少的路,而我也相信他會走到開花結果那一天。
葉寶琳則在反高鐵告一段落後,繼續在NGO上班,而隨著中港矛盾的加劇,她所認同的「開放的本土」的理念,受到許多激進本土派猛烈的攻擊,成為「左膠」[1]的代表。這些攻擊一開始針對的是不同的本土觀,最後上升到人身攻擊,並將葉寶琳指成是社會運動的失敗者。
她所遭受的批判有些可受公評,尤其她已經成為社運界的大姊大,難免樹大招風,很多時候,這些指控變成了汙衊,讓葉寶琳非常傷心,尤其她跟這些重要的社會運動與帶來的價值轉移息息相關。但這也凸顯出,葉寶琳跟他的夥伴們所提出的本土觀,無法針對激烈的中港矛盾情緒做出有效的回應。
葉寶琳覺得,他們無法做到民粹,他們同樣反對大量自由行,但無法針對旅客進行謾罵;他們討厭大陸遊客在街上大便,但卻無法將每一位大陸遊客都當成這樣的人。另外,這股反對力量並沒有成為政黨或者類似政黨的組織,無法有效的回應這些攻擊謾罵,沒有精力針對每一項社會議題做研究,進而有系統性的回答。
「你可以說這是我們天生的限制吧,但我們就無法像右翼的人那樣簡單化問題,我們也無法把所有大陸人都假設成是壞人、蝗蟲、間諜。」
葉寶琳在2002年時,因為失戀所以跑去旅行了大半年,而地點都是在中國大陸。她自嘲,這讓她成為一個政治不正確的「大中華膠」,因為在這段旅程中,將許多大陸偏鄉居民努力建立家園、充滿人情味的圖像與故事,深深烙印在葉寶琳心裡。
「我多少更了解他們的文化與他們的困難在哪裡,而人民與政權應該要分開來看待的。」
我始終記得,一次在台北的晚上,葉寶琳跟我說著她內心的自我焦慮,擔心自己過去的努力因為這些抹黑的人身攻擊而被大家遺忘,尤其她從小就關心本土與土地認同,現在卻被批判,成為反對香港本土的一方。
我一方面理解她的悲傷,但也清楚明白,歷史不會被遺忘,直到現在,她身邊仍有許多支持她的朋友,我也始終佩服她的勇氣,就算被激烈攻擊,依然積極參與這些重要的社會抗爭。在雨傘運動時,反對者在佔領區貼了許多葉寶琳的負面海報,讓她動輒得咎,但她仍然默默地跟大家一起開會、露宿街頭、與政府相抗衡,而我相信,葉寶琳的故事還很長,並不會因此結束。
(陳允中在菜園村重建區。水牛出版提供)
至於陳允中,在反高鐵抗爭結束後,他成為居民遷村的主要協助者,當菜園新村確定位置後,他便搬到菜園村旁的大窩村,跟居民一起面對未來的生活,陪伴他們面對困難,也鼓勵著他們。菜園村的抗爭讓他清楚了自己的使命,他會繼續為了這些迫遷者奮鬥,無論他們在哪裡。
年輕的抗爭者們一代一代陸續出現,陳允中也繼續用耐心去陪伴、爭取他們的信任、了解他們的想法。在雨傘運動之前,他常常花一整天的時間,參加學聯的活動,希望可以成為這些年輕人的朋友,跟他們一起抗爭。當學生決定罷課時,他同樣組織教師罷課,他所在的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停課兩週支持學生,他接著在佔領區開辦「流動民主教室」,主張罷課不罷學。
在佔領期間,我問他,為什麼沒有像朱凱迪他們一樣常跟學生們開會?他的回應讓我印象深刻,他覺得,自己雖然比起很多老人家開放,但是跟年輕人相較,還是很有包袱,他跟學生們說,如果需要我的協助,隨時來找我,而學生們做的決定,他都會支持。
「整個佔領運動有很多地方需要人出力,我可以在外面做更多事情,不要小看年輕人,不要太早定位。我以前很愛判斷人,這人可以,這人不可以,後來證明我都錯誤了。我們要重視每一個人,我想到過去在台灣,我也很邊緣,現在我在香港的社會運動很核心,成為很積極的人。我很喜歡『同行』這兩個字,陪著年輕人一起走。」
「我看到太陽花的范雲、邱毓斌,就更清楚我們的角色。」
我記得某天晚上,陳允中跟我說,再過幾年,他打算回家了。「離家不要超過三十年吧,你難道以後不會想回台東嗎?」
他打算回到馬來西亞,跟當地的原住民在一起抵抗財團的迫遷。他跟我訴說當地原住民長期受到壓迫的情形,情況艱難,而我知道他雖然對香港不捨,但總有一天會回去。
我理解他在香港所做一切的不易,這不僅僅是事情本身的困難,更有一個外來者融入當地過程中,可能遇到的所有辛苦,這些事情很難對外人道,但陳允中都熬過來,我相信,當他離開香港時,認識他的人一定都會覺得,他像是移民而不是回家,因為在他們心中,陳允中早就是當然的香港人了。
*作者任職於網路媒體,喜愛閱讀、新聞寫作,偏好政治、歷史、棒球、本土文學。本文選自《傘裡傘外》第八章,作者在書中訪談18人香港性人物,追索四代香港人的民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