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紀中,有四分之三以上的時間美國知識分子都視商業活動為智識的敵人,而商人自己也都長久接受這種論調,以致於到現在商人對智識的不友善已經被看成是自然的。當然,做生意與求知識的本質不同:二者追求的價值不同,一定會有衝突,而且智識對於任何機構或是權力機制來說都是潛在的威脅。但是這兩者的對立,卻會被一定程度的互相需要而稍加沖淡,因此也不到公開宣戰的地步。二者立場不同固然造成衝突,但是一些歷史的因素也促成二者間關係的升降。例如在美國工業化的過程中給予了商人在反智陣營中核心的角色,以致於其他的反智者都被邊緣化了。
若干年前《財富》(Fortune)雜誌的記者張伯倫(John Chamberlain)寫文章抱怨,美國的小說家們在作品中都對商人的社會地位加以藐視。他認為在美國的小說中,商人總是被描繪成粗魯、沒有文化不知禮儀、腐敗、具掠奪性、反動與缺乏道德。在許多跟商人或商業有關的小說中,張伯倫只發現了三本是對商人形象有正面的描述:一本是由不知名的通俗小說作家所寫,另兩本是郝威爾的《拉罕傳》(The Rise of Silas Lapham)與辛克萊・路易斯的(Sinclair Lewis)《德茲沃斯》(Dodsworth)。這兩本小說的靈光一現正好證明了張伯倫的觀點。《拉罕傳》於一八八五年寫成,這時商人與知識分子間還沒有完全敵對;郝威爾在五年後出版了《橫財的風險》(A Hazard of New Fortunes),自此小說中常見的商人嘴臉開始出現,而稍後他也寫了一些傾向於社會主義的文章。而辛克萊・路易斯在《巴比特》(Babbitt)中首度創造了美國小鎮上庸俗商人的形象。
張伯倫認為大體來說,小說家對商人的描述是來自於既定的刻板印象,而非實地觀察企業界運作或是對商人的深入了解。但是張伯倫的指控很可能只是出於他自己的想像。我們的社會從來沒有商人作家,而當小說中的商人與現實世界中的商人不一致時,這可能是因為小說家們從未在商人世界中生活過,所以沒有機會好好觀察。其實雙方對彼此都有敵意,很難說商人面對作家的攻擊時沒有自衛或是反擊能力,或雖有但是沒有使用。
可是張伯倫的論點還是有點兒道理的:美國小說中對商人的描述只是反映了知識界一般的看法,而這些看法多半是左派或是激進派的觀點。自從內戰後美國的工業蓬勃發展,商人與文人間的疏離關係也持續加深,而且自從「新政」與進步主義時代之後,商人與自由派社會科學家的緊張關係更形尖銳。在太平時期,知識界因為沒有深陷政治衝突中,因此常自滿於睥睨商人為庸俗這樣的立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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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面臨政治與經濟的風暴時,二者的衝突加劇,商人對知識分子就無情了。商人與知識分子的價值觀永遠相異:一邊是一心只想著錢與權的人,只在乎勢力大小與財富多少,善於吹捧與裝出虛假的熱情;另一方則是具批判精神的人,不信任美國社會文化,一心追求道德價值與素質。知識分子非常了解商人操控社會的高明伎倆把戲:商人到處都是,他們捐錢給政黨,他們擁有或是控制媒體與文化機構,他們出任大學董事會成員或是學區委員,他們也舉辦文化活動。基本上,他們遍布社會各個掌握權力的角落。
現代的商人自視為成功者與慈善家,肩負許多責任但是卻得承受某些輕浮的批評,而這些指責者甚至連企業都沒有經營過,因此商人不願意接受視他們為恣意妄行者的指控。商人們囿於福利國家的諸多冗繁措施,而這些並非出於其意願;他們感覺受到工會強勢的掣肘,而且受知識分子鼓動的大眾總是以懷疑眼光看他們。他們也許知悉,早些年時─例如鋼鐵大王卡內基時代,商界領袖多是頗具文化素養的。那時許多企業家是全國性的知名人物,在生活的各方面都值得別人學習。但從汽車大王福特開始,這種名聲消失了。商人只有從政或是在政府任職時才會上新聞。通用汽車總裁威爾遜(Charles E. Wilson)一九五三年當國防部長時上報紙的次數比早先在汽車界多了十倍。有錢人還是可以參政,例如甘迺迪、洛克菲勒、哈里曼(Averell Harriman),李曼(Herbert Lehman)與威廉斯(G. Mennen Williams)等人,但是他們並非真正的企業家,而是繼承了大筆財富的人,通常也都有自由派的思想。
有時候商人會認為知識分子刻意塑造了一個對他們敵視的氛圍,而與其同路人一齊對他們圍剿,使他們名聲日益受損。如果是這樣,那就太抬舉知識分子的能耐了。事實上,商人的名聲不佳,主要是由於他們自己的作為:他們創設了超大型企業,卻在此巨大機構的營運邏輯下變得身不由己;他們不斷地宣揚美式生活價值與自由企業的觀念,這些觀念深入人心,以致於個別企業的成就與特色都淹沒在大眾對美國式企業環境的刻板印象中。以前是偉人創造財富(fortunes),現在則是偉大制度造就富人(fortunate men)。
其實知識分子與企業間的嫌隙有一個頗尷尬的內情,那就是許多知識分子出身於商人家庭卻背叛它。所以企業與智識間有一種不安的共生關係。對於藝術與教育的支持,美國政府遠不如歐洲政府,因而文化大部分都靠企業來贊助,但即使在知識分子大幅批評企業的同時,這種贊助也未嘗減少。於是這些好批評的知識分子的立場就變得窘迫:他們的作品與生計是靠這些大企業設立的基金會贊助,例如古根漢、卡內基、福特與洛克菲勒等,以及一些較小的慈善基金會,但是一談到最高原則與價值時,他們馬上雙手握拳要與商人戰鬥了。
智識與藝術上的自由意味著自由地批判與離開常軌,自由地毀滅與創造事物,但是在現實的日常生活上,知識分子與藝術家卻都是受雇者,是被保護的人,是受益人─或根本就是一個經營事業的人。而這種曖昧關係也影響到了商人。商人對自己的名譽很敏感、對批評很害怕也會憤怒,又自傲於自己擁有的權力,所以他們只好承認獎掖教育與藝術對他們的名聲有幫助。若更坦白地說,他們其實受到傳統道德觀念影響很深,他們認為有以自身財富致力於公益的社會責任。他們也懂得尊敬知識;用現代術語來說,他們必須時刻仰仗知識才能做好事業。最後,也是人之常情,他們當然希望能獲得別人的尊敬。
商人的反智─或是狹義地說,商人對知識分子的敵視,其實是個政治現象。但是若廣義地解釋反智為對智識的不信任,則美國人在生活的各個面向與層次上,早習於「實用性」(practicality)與直接的經驗之引導,這心態確實對抽象智識的地位不利。在美國各種階級的情況不同,而隨歷史發展各時期也有不同,但是社會中經常會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商人階級是最為實際與實用取向的。就反智心態而言,我們當然得承認人總是應該要有務實的需要,只要不是太過度的反智或是太鑽牛角尖地只承認經驗而不顧或嘲諷其他要素,我們實在不應該輕視「實用性」的考量。實用性」可能是一種美德,只不過我們歷史中曾出現過一種價值逆流,要把「實用性」無限上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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