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大學生之中,許多人在全共鬥運動開始之前,都如重信房子般參加了義工活動。一九四七年出生,參加了東大全共鬥的小阪修平,在二〇〇六年的回憶錄中提及「我在高中前毫無自覺地接受升學考試體制」的「內疚意識」,說明了參加全共鬥運動前曾參與的活動:
「有一個名為睦鄰(settlement)的社團,相當於今日所說的義工活動,是照顧貧寒家庭子弟學習的活動。參與活動的背後動機,說誇張點就是隱於內心深層的贖罪意識。自己能在社會菁英的軌道上邁進,或許就是以貧寒人家為墊腳石的罪惡感,而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就是戰後民主主義中的平等主義。」
對接受戰後和平教育的青年們而言,日本支持越戰,整個社會因越戰特需而繁榮,又與升學競爭中取勝進入大學的自己形成相同的「加害者」情結,兩者相互疊加。
為了擺脫這種罪惡感,除參加反戰活動之外別無他法。東京越平聯的機關報《越平聯新聞》在一九六七年七月號中,刊登了篇名為〈對不起越南人〉的女高中生投書,文中寫道:「考慮到日本的景氣上升是因越戰特需的緣故,我就覺得自己是吸越南人的血而活著,不知道該如何向越南人道歉才好。如果要我說向越南人道歉的方法,那就是反戰運動,別無他法。」
一九六八年八月,京都越平聯的機關報《越南通信》上,某個青年如此寫道:「越南人民不屈不撓的奮鬥,把『人究竟為了什麼而活』這個問題捅到我們所有人的面前。」「我們難道不該知恥嗎?對於只能靠著越南人的戰鬥才能喚醒自己的良知,以及除了自我滿足之外什麼也達成不了的自己。」
越平聯採取的是非暴力的運動,但學生們罪責感越是深重,就有不斷與機動隊發生衝突、從事過激行為的傾向。對於這種將罪責感轉化成過激行動的心情,當時深受學生歡迎的《朝日Journal》週刊雜誌的年輕記者,出生於一九四四年的川本三郎在一九八八年的回憶錄如此說明:
……當時日本的反越戰運動不由分說地帶有一種「內疚感」。日本人既無法站在受害者越南人的立場上,當然也不與加害者美國一方同夥。對美軍提出「反對越戰!」時,反倒出現「既然不是當事者不要多嘴」、「不知徵兵制恐怖的日本人別對我們指手畫腳」等等回應。……
在今天,回想當年時屢屢會美化地說「六〇年代尚存正義」,但這樣的說法恐怕是錯的。我們確實打從心底反對越戰,但同時也對身在安全之處反對戰爭這種「正義」,感到厭惡與內疚。……
今天回想起來,〔赤軍派等〕會傾向這類激進的行動,大概也是因為帶著「無法忍受世界各地都在發生戰爭,我們卻在安全地帶和平地過生活」的內疚感爆發,因而焦躁不已吧。「他們面對非生即死的危機,然而我們卻處在和平之中。」為了斬斷這種內疚,只能一頭栽入激進的行動中……。
從這種背景出發,全共鬥運動中很流行「自我否定」這個詞彙。此前的左翼運動中也有「自我變革」的用語,這指的是意識到自身小資產階級的本質,並投入到共產主義運動的正義事業。但全共鬥運動中提倡的「自我否定」,性質上與左翼運動的「自我變革」有所不同。
某全共鬥運動的前運動者於二〇〇三年如此敘述:「〔全共鬥〕不再是我們仗著無可非議的正義,批判邪惡的體制和權力,進行改革的運動。因為我們的『日常性』恰恰支撐著這種不當的體制,所以要改變體制,就得改變自我,兩者合而為一,我們必須以這種方式展開戰鬥。」
身為升學競爭中的「勝利組」,未來將成為日本經濟支柱的公司員工或官僚,這樣的學生們卻抱持著加害者意識,理所當然會思考「我們的『日常性』恰恰支撐著這種不當的體制,所以要改變體制,就得改變自我,兩者合而為一,我們必須以這種方式展開戰鬥。」此即「自我否定」的表現。
如此,來自越戰的刺激與他們的升學競爭體驗相結合,這種現象導致他們對同時期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產生了共鳴。一九六六年九月六日的《朝日新聞》中,刊登了十六歲高中生對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兵──文化大革命當時,十幾歲的青少年們自稱紅衛兵,對中層幹部的「腐敗分子」等大人們進行群眾批鬥──產生共鳴的投稿。該文敘述道:
「與我們同世代的中國青年們,即便只是中學生也貫徹以社會主義建設國家,他們指責社會上的不公不義,提出了尖銳的批判。」「社會上存在著許多對政治毫不關心、只熱中於猴舞等事物的人,以及被升學考試追著跑,除了讀書以外沒有任何餘裕的人,我們日本的年輕人與他們相較,差異也太大了。確實,我覺得紅衛兵的行動有許多可疑之處,但關心政治這點,我們必須大力學習。」
話雖如此,這類學生照例是少數派,某位教師曾說過,「今日高中生把精神都集中在升學考試上,紅衛兵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關注的範圍內。」當時二十八歲的社會學者見田宗介,為了更釐清這點,於一九六六年對高中生進行「覺得紅衛兵如何?」的面訪調查。
見田面訪了幾種不同類型的高中生,除了升學高中裡只關心考試的學生以外,出現了如下的回答:「我認為日本才需要紅衛兵。」「至少紅衛兵具有我所沒有的……今天日本高中生所沒有的一些東西。我對他們既感到了不起,也感到很可怕。」「剛聽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感覺自己很能理解那種心境。長期以來,各種生活習慣已經成為社會上的一種絆腳石。」
這些發言的高中生究竟有多理解文化大革命的實際狀態,令人存疑。但他們對「大人們」將社會腐化,而中國青年想要改正此點的狀況,表現出共鳴。
作為該調查對象的一九六六年高中生,在一九六八年至六九年成為大學生,亦即全共鬥運動的世代。而在全共鬥運動期間,東大鬥爭中也在東大「赤門」豎立起巨幅的毛澤東照片,並高舉文化大革命的口號「造反有理」。
此外,這個世代也是在年少期見識過六〇年安保鬥爭的世代。眾所周知,日本協助越戰的基礎即源於《美日安保條約》。該條約每隔十年進行一次檢討與延長,故一九七〇年便成了有機會撤銷安保條約的一年。參加東大全共鬥的社會學者橋爪大三郎在一九九五年如此表示:
「〔六〇年〕我還是小學生,什麼都不懂,不過對六〇年卻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下一次機會就在七〇年之類的。心中忖度,七〇年應該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必須發生什麼事情。屈指一算,屆時剛好是我大學三、四年級的時候,還記得當時覺得這正是一個好時機。可能大家也都這麼想吧。」
這個世代的許多人也都有同樣的印象。日後以代表「全共鬥時代」的和歌作家而廣為人知的道浦母都子,在她還是早稻田大學生的六〇年代末所撰寫的文章中,提及「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發生了六〇年代安保」,「進入大學時的我,記得思及『我四年級時將是一九七〇年』時,心中有股無法言喻的感覺,帶著一股七〇年代或許意外地學生將不再是學生的心情。」參加東大全共鬥的人類學者船曳建夫也在一九九八年記錄道,「大概從小學生的時期起,就思考過自己成為大學生之際,將正好是一九七〇年(昭和四十五年)《美日安保條約》修訂之年。」
小熊英二《1968:日本現代史的轉捩點,席捲日本的革命浪潮》書封。(黑體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