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能夠像這樣初次在政壇異軍突起,實在是因為這時間點好到有如神助。如果他是在其他時間點出現,主流媒體、教會、共和黨全國委員會(Republican National Committee)都不會讓他好過—但在二〇一六年這個時間點,這些體制都有威信不足、資源稀缺的問題。這時,共和黨領導階層能付出的薪資,甚至低於寇氏兄弟私人的政治網絡。川普的另一好運之處,是他剛好掌握了民主黨危如累卵的時刻。一如民主政治的常態,在白宮當家作主八年後,執政黨難免因為國民積怨難消、惴惴不安而成為千夫所指的目標。隨著選戰的進行,民眾的政治冷感將會開始決定情勢將如何發展,包括哪裡的哪些選民要把票投給誰,還有為什麼。
民主黨在全國各地都有在政壇屹立數十年的政壇巨擘,但他們在這次選舉卻難以點燃支持群眾的熱情。伊利諾州眾議院議長麥可.麥迪根(Michael Madigan)自一九八三年以來只有兩年時間沒有擔任該院議長,而且他是全美史上各層級立法機關中擔任民代時間最久的一位。在芝加哥這個城市,要幫政壇注入新血是非常困難的,而且在過去五十五年中,有四十三年的時間市長都是由理查.戴利與其子理查.麥可.戴利擔任。他兒子在二〇一一年退休後,留下的爛攤子堪稱百廢待舉,預算赤字高達六億三千七百萬美元、低收入地區的暴力犯罪猖獗,芝加哥警方與民眾之間的關係幾乎已快瓦解,信任基礎薄弱。
泰奈莎.巴納對我說:「我們有一種遭人遺忘的感覺。」她是非宗派教區「新開始」(NewBeginnings)的信眾之一,教堂位於帕克威花園的邊緣地帶。牧師柯瑞.布魯克斯(Corey Brooks)把死馬當活馬醫,情急之下到對街那間常有毒品、賣淫交易進行的廢棄汽車旅館,在屋頂上拉了一把椅子就不下去了。他說他要等到募集足夠的資金,有錢把汽車旅館拆除,才肯下去。這件事發生在芝加哥的隆冬,但布魯克斯牧師硬是在屋頂上撐了幾個月,睡在帳篷裡,身旁的電暖器靠延長線供電,而每到做禮拜的時候,包括泰奈莎在內的信眾則是在對街教堂裡透過直播畫面聽他講道。這件事轟動一時,吸引了許多權貴人士到訪,就連伊利諾州州長也曾到屋頂去探視他,還有民主黨內頗具威望的兩位牧師,傑西.傑克森(Jesse Jackson)與艾爾.夏普頓(AlSharpton)。政治人物都只是旁觀竊笑,認為這位牧師為求曝光度而忝不知恥,殊不知,他的確就是要把事情給鬧大。這一招還真的奏效了。布魯克斯在屋頂生活三個多月後,終於募集到四十五萬美元。他下來後那間廢棄的汽車旅館也就順利拆除了。
多年來泰奈莎還是或多或少有在關心政治,但荒謬的是那一切好像愈來愈與她的人生無關。「我還是會看辯論會之類的活動,但總是坐在那裡心想:有誰是我們真能信賴的? 誰是真的值得相信的? 誰真的為我們著想? 而我所謂的『我們』不是指黑人。我是指『我們美國人』。我的問題是,到底誰真的在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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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芝加哥人坐困愁城的核心問題在於沒有政治人物胸懷勇氣。五十多年來,芝加哥與伊利諾州政府的財政狀況崩壞,簡直像危樓一樣隨時會崩塌,究其原因就是民選官員與民代在競選時都很敢開各種芭樂票,但當選後卻沒有人願意加稅,因為那形同政治自殺。到了二〇一五年,伊利諾州的財政已經陷入癱瘓。政府預算遲遲無法過關,而且因為債臺高築,納稅人所繳出的血汗錢裡面,每一百美元竟有三十一元是要拿來還債。州政府只能卯起來砍掉各項公共服務,而首當其衝者大多是那些無力抵抗的人,因此無家者的救濟金、家暴受害者的機構都大受影響。將近一半學生都是非裔與拉美裔的東北伊利諾大學(Northeastern Illinois University)也很慘,校方不得不凍結各項支出,學校的銀行戶頭也大多提領一空。
黑人人口下降、暴力犯罪問題日趨嚴重、州政府瀕臨破產,這三個問題感覺起來是息息相關。原本就充滿緊張關係的芝加哥在二〇一五年的最後幾週期間更是有危機一觸即發之勢,引爆點是拉寬.麥克唐納(Laquan McDonald)之死。這位十七歲黑人少年在生前沒沒無聞,沒想到死後竟會受到各界如此關注。
拉寬的一生是如此短暫而悲慘。母親在十四歲就懷了他,還遭男友家暴。到了五歲時,拉寬在日間托育中心竟然會自殘,用拳頭打自己的臉。到了青少年階段,他已經屢屢因為攜毒而遭警方逮捕。根據事後的驗屍報告,他的身體在人生最後一夜竟然還有殘留的毒品PCP(俗稱天使塵)。事發時他才剛滿十七歲幾週,盤查他的幾個警察是因為接獲報案才出動,民眾懷疑有人正要偷車或開車門竊取財物。拉寬的手裡持刀,而根據警方對於案發經過的報告,他拿起那把刀刺__向一位名叫傑森.范戴克(Jason Van Dyke)的員警,因此傑森開槍還擊。拉寬中槍後當晚就去世,而這樁案件並未獲得媒體太多關注,幾乎沒有人報導。
但過沒多久社運人士圈與政壇就開始有傳聞指出這會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案。拉姆.伊曼紐爾掌政的市府在法庭上苦撐十三個月,希望能阻止警車監視錄影器的影片公諸於世。市府的律師團主張,因為調查程序尚未完備,若公開影片將會影響調查結果。此舉引來各界大加撻伐,不少人認為伊曼紐爾市長是為了怕影響競選連任的選情而扣住影片。市府方面絕對早已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演變成爆炸性的大案,即便死者家屬並未提告,卻早早同意支付五百萬撫恤金。我看到這則新聞時,不禁聯想到許多芝加哥人的命運都是如此,像是一段段由種族、金錢與暴力問題交織而成的重唱副歌。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某位庫克郡(Cook County)法官下令市府必須交出影片,此時社會大眾才恍然大悟,實際情況根本就不是警方陳述的那麼一回事。在這段於夜間拍攝的影片中,可以看到持刀的拉寬其實是往另一個方向逃開,而范戴克就開始朝他射擊。拉寬倒下後范戴克仍未停手,最後一共開了十六槍,每一槍都讓拉寬倒在地上的身體冒出白煙。
公布影片的幾個小時前,檢方就已經先以幾項一級謀殺罪起訴范戴克,而上一次有執勤警官遭這種罪名起訴,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在社運圈人士看來,這可說是政府典型的招數:搶先在影片公布前起訴,希望能藉此堵住社會大眾的嘴,避免遭受批評。豈料等到影片公布後,還是點燃了芝加哥人的怒火。有人死於非命的案件在芝加哥可說已是司空見慣,但各界仍普遍感到悲憤不平—不只是為了拉寬的死,也是哀嘆政府在各個方面都已失能,才會交疊出如此慘劇,而且政治人物為了自保而悄悄掩蓋這種冤案,更是可悲。到了黑色星期五,本該被血拚人潮擠爆的密西根大道(Michigan Avenue)高級商店區遭抗議群眾占領。抗議行動持續數週,遊行民眾高呼「十六發子彈,一樁包庇案」,指名伊曼紐爾市長要辭職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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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白人的芝加哥居民看來,那影片不只是揭露出拉寬死亡的真相,也讓他們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冷眼旁觀的警車監視錄影器讓大家識破了幾十年來政府的各種謊言與濫權情事,好幾個世代的芝加哥人在與執法單位接觸的經驗中,往往都是承受冤屈的一方:馬丁.路德.金恩牧師遇刺後的社會動亂期間,老戴利市長曾經下達「格殺勿論」的開槍令;一九六九年黑豹黨領袖佛雷德.漢普頓在自家遭警方開槍擊斃;還有曾在韓戰、越戰期間擔任憲兵軍官的強.柏吉(JonBurge)在成為市警局指揮官後,更是於二十年之間(一九七二至一九九一年)對至少上百位市民屈打成招。柏吉的黑歷史讓市府深感蒙羞,因此市議會除了要求市府支付許多蒙冤受害的市民補償金,還把柏吉的不光榮事蹟納入課程,規定公立學校必須以此為法治教育的材料。
拉寬.麥克唐納之死雖是小案,但見微知著,這讓我們可以全國範圍內清楚看到犯罪與懲罰、寬恕與受害等需要重新省思之處,更重要的是社會已經出現極度不平等的狀況,弱勢族群甚至於無法享有最基本的公民權,也就是不受國家暴力侵擾的自由,以及無罪推定的司法待遇。拉寬遇害前大概兩個月,也在密蘇里州佛格森市(Ferguson)發生黑人青少年麥可.布朗(Michael Brown)遭警方槍殺的事件,讓二〇一三年問世的社會運動「黑人的命也是命」重獲關注。後來的抗議已非針對單一事件,而是開始呼籲美國人要重新檢視全國各地警方的執法方式是否過當。
活躍於社運圈的天主教神父麥可.佛雷格(Michael P_eger)參與過其中幾次示威活動,他曾當面質疑過市長。我詢問神父當時的情況,他說:「他當著我的面對我說:『麥可,我沒有犯法啊。上帝為證,我真的沒有犯法。』我說:『好,我相信你。』」伊曼紐爾說,他會選擇不公開影片,只是遵守市政府的標準程序,但佛雷格神父仍然認為這是市長失職。最後他是這麼對市長說的:「你知道辦案程序搞砸了,所以就用市府的標準程序來做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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