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總把自己多有錢掛在嘴邊,他說他連那些資產排在前百分之一的人都不放在眼裡。(那他是否也不在意後面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這論調對他有所幫助。共和黨支持者南西.梅茲(Nancy Merz)是五十二歲的漢普頓市居民,她對我說:「我喜歡川普是因為就算真的當選了,他也不用向任何金主低頭。」她說自己是在一間傢俱公司工作,而他丈夫查理曾經是奇異公司旗下某家工廠的員工,負責製造家用電錶。奇異公司遷廠到墨西哥後,查理換了工作,去醫院幫忙泊車。川普在演講時承諾自己將會設法阻止美國的工作機會外流,所以梅茲夫婦就變成支持川普的共和黨人。他們會去做禮拜,但他們非常了解川普,知道他不可能成為會眾,也能體諒他那些冒犯女性的言論。南西說:「這個國家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我們關心了。多年來我目睹很多朋友失去他們的房子。」
跟大多數競爭者不一樣,川普很了解這群美國人到底為何感到憤怒。他在二〇一五年夏天說:「美國不是那些搞避險基金的傢伙打拚出來的。他們運氣好,光是靠不斷轉讓文件就能賺大錢。」他誓言必定對那些人增稅。「那些傢伙害死了不少人,但卻能逍遙法外。我想要把中產階級的稅率降低。」川普的粉絲把各種各樣的形象投射到他身上:性格強悍、深諳商道,甚至是正直誠實。因為他的言論都是針對特定族群,所以提出的許多想法都是充滿矛盾:他主張大規模驅逐移民出境,但卻覺得沒必要刪減聯邦醫療保險與社會保險預算;他誓言擴充軍備,但卻批評自由貿易—以上只是反映出支持他的選民往往內心就是充滿矛盾,想法無法連貫一致。最重要的是,他已經重新點燃茶黨支持群眾的熱情。正式投入選戰才剛滿一個月,茶黨內部對他的支持率幾乎成長為三倍,比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六,而這讓他把德州參議員克魯茲等其他茶黨偏好的共和黨初選候選人遠遠拋在腦後。
某天下午我在愛荷華州城市奧斯卡盧薩(Oskaloosa)等待一場造勢大會開始,跟史蒂芬妮.德沃德(Stephanie DeVolder)聊了起來。金髮碧眼的她大概五十幾歲,是個猶太裔家庭主婦,先前曾幫求職網站Dice當過業務代表。她說她很樂見川普「注意到退伍軍人的悲慘處境,並未得到應有的待遇」,還說「他是非常堅定的軍人之友」,甚至表示她很喜歡川普在電視上的表現。
她說:「我買了《誰是接班人》的影片回家,還從頭看到尾。他很厲害,懂得洞悉人心,而且他自己實際上很好心。他真的太棒了。」此外,史蒂芬妮很渴望有人能夠擊敗希拉蕊.柯林頓,因為希拉蕊就是那種最典型的華府菁英,大權在握,沒把一般民眾放在眼裡。史蒂芬妮說:「我永遠忘不了當記者問她是否有清理郵件,她是怎麼回答的。」(有記者問希拉蕊在把郵件伺服器交給聯邦調查局以前,是否有先清理郵件,她竟然說:「怎麼清理? 用布擦乾淨嗎?」說完還笑出來。)史蒂芬妮表示:「太明顯了,她一定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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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在奧斯卡盧薩,跟往常一樣,川普在臺上振振有詞地列舉出一連串逍遙法外的墨西哥罪犯,說他們獲准「四處遊蕩,開槍傷人,殺人犯法」。他把這個現象描述為美國的嚴重隱憂:「問題這麼嚴重,但卻沒有人想要拿出來討論。」他提醒臺下群眾先前他去拉雷多的小故事:「我跟飛機駕駛說:『拜託你們,飛行路線不要離邊境這麼近。稍微靠我們國內的方向一點。』靠近邊境實在太恐怖。」他說,等他回到紐約時,妻子迎接他的時候已經是笑中帶淚。她對著川普說:「你從邊境安全回來了!」然後哭了出來。一如往常,川普也講了某個非法移民殺人的例子(他說,「那頭畜生壓根就不該在美國」),並且向愛荷華州民示警,就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威脅,還是得處處提高警覺。他說:「如果人民不敢在自己的國家四處走動,那實在是太糟了。這讓人難以置信。平心而論,在愛荷華州沒有那種問題。但其他地方的情況實在很糟。」
聽到川普像這樣老是把邊境問題拿出來大做文章,讓我想起兩年前我終於回國時,在機場看到的那本邊境巡邏隊手冊,上面除了有華盛頓紀念碑(Washington Monument)與盛開櫻桃樹的圖像,還寫著「歡迎來到美國」。手冊所塑造出的邊境形象讓人感到安心,覺得受到歡迎。但「邊境」在川普的話術中有另外的功能:邊境成為一個把混亂與安全隔開的中間地帶,是用來區分「他們」與「我們」的。當我跟史蒂芬妮聊起移民問題,她說自己是因為喜歡川普才開始注意到他討論的移民問題,而她的結論是:「關於邊境安全的問題,他說的百分之百正確。」
走到禮堂外,我遇見建築工人朗恩.詹姆斯(Ron James),他身穿一件T恤,上面的標語
寫著:「每個非法入境的胡安都回家去吧!」我跟他說,我實在沒想到會在愛荷華看到那句標語,因為這裡離墨西哥很遠啊! 他說:美國的文化正因為「外來者的入侵」而遭到侵蝕,他還說「我們都要被沖進馬桶裡了」。最適合川普高談闊論的地方並非邊境,反而是美國內陸地區,尤其是那些人口絕大部分是白人,但拉丁裔移民人數持續上揚的地方。以愛荷華為例,州民中的白人仍然維持百分之九十的高比例,但自從一九九〇年迄今拉丁裔人口卻已經成長為五倍以上,他們主要都是為了乳製品農場、生肉包裝廠與一般工廠的工作而來的。根據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發現,最不可能支持在美墨邊境上築起高牆的人,反而是那些居住地距離邊境不到五百六十公里的人。跟其他右翼民粹主義者一樣,川普發現美國有不少民眾因為多元化程度提高而感到不安、恐懼或心存抗拒。在他們的想像中,周遭世界的改變程度比實際上還要劇烈。
這不是新現象。十幾年前,認為應該多鼓勵移民來到美國的哈佛大學教授勞勃.普特南針對四十幾個社群做了一項研究,發現當社會進入多元化過程的初期,改變似乎會讓「所有人像烏龜似地把頭縮回自己的世界裡」。最抗拒改變的莫過於那些感到自己經濟地位並不穩固的白人。人口結構改變讓他們感到更為害怕,唯恐自己從本來就不高的地位往下掉落到距離底層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而這就是社會科學學者們所謂「厭惡殿後的現象」(last place aversion)。
一九九九年,極右派的美國研究人員李歐納.澤斯金(Leonard Zeskind)早已提出示警:未來幾十年內「種族將會再一次讓美國分裂。這次,白人將會失去既有的多數族群優勢。」透過人口結構預估,他認為非西班牙裔的白人將會在二〇四五年成為少數人種。澤斯金猜測,就在人口結構即將逆轉的過渡期接近時,美國白人群體將會動員起來,設法保住自己的政治、經濟影響力。澤斯金寫道:「如果過去只是序曲,我們將會在二十一世紀中葉看到激烈衝突展開,並持續一整個世代之久。」我打電話給澤斯金,問他對川普的競選論述有何看法,他說:「嗯,那種戲碼竟然已經悄悄上演,比我預想的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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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的「川普旋風」颳起之際,有個研究我剛好已經做到一半,是關於幾個帶有種族歧視思想的極右派團體,因此我得以近身觀察他們對於川普成為總統候選人的反應。在川普關於移民問題的負面論述中,有些元素剛好與那些團體的想法不謀而合。六月二十八日,川普宣布投入初選的兩天後,在美國人氣最高的新納粹主義新聞網站《衝鋒隊日報》(The Daily Stormer)就發文為他背書了:「大部分美國人都把那些想法擺在心裡,但川普願意幫大家發聲。該是把那些人驅逐出境的時候了。」《衝鋒隊日報》呼籲白人:「我們這輩子何曾能投票給真正能代表我們自身利益的候選人? 好好把握這第一次機會吧!」
賈德.泰勒(Jared Taylor)是白人民族主義雜誌與網站《復興美國》(American Renaissance)的主編,他的辦公室位於維吉尼亞州歐克頓鎮(Oakton)。關於川普,他對我表示:「我確信他會跟我這種人劃清界線。他也許不願意承認,但實際上他會有這麼高的支持度,群眾基礎就是來自我這種人。」住在辛辛那提的二十四歲白人民族主義倡議人士馬修.海恩巴赫(Matthew Heimbach)告訴我,這次川普讓許多跟他一樣原本提不起勁的年輕人都精神抖擻起來。馬修告訴我:「他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
川普當然不是第一個講話很厲害但卻滿嘴種族歧視言論的總統。湯瑪斯.傑佛遜就曾在《維吉尼亞州書簡》(Notes on the State of Virginia)裡面寫道:黑人「身上令人不悅的味道甚為濃烈」。雷根總統則是在致電尼克森時把非裔美國外交官比喻為「猴子」,說他們「還不習慣穿鞋子」。但是川普與其他總統都不同之處在於,那些令人厭惡的偏見是他用來與大眾對話、爭取認同的論述主軸,而胸懷類似偏見的群眾對此也深感認同。在川普崛起以前,各家白人民族主義網站一般都把共和黨當成猶太復國主義的馬前卒,或是大企業的傀儡,因為要幫助降低薪資而贊成開放邊境。但是在七月九日,號稱以「對抗特赦計畫、開放移民的政客、種族平等倡議者與腐敗大企業」為成立宗旨的公論網站VDARE盛讚川普,表示:「第一次有財務、文化與經濟資源如此豐沛的政治人物願意公開對菁英階層的共識說不。如果他可以動員身後的共和黨群眾,打出一場漂亮的總統大選選戰,那麼他就能為美國的愛國人士創造出一個能夠說出真心話,不用害怕會丟掉工作的媒體環境。」而這篇文章的標題是:〈現在我們都是唐諾.川普〉(WE ARE ALL DONALDTRUMP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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