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本集從巴黎奧運開幕式的兩極評價切入,介紹各種對「奶頭樂」這個說法的見解,以及「鬆弛感」這個褒貶交纏的關鍵詞。
2024年7月底,巴黎奧運的開幕式表演中,出現一段堪稱LGBTQ+彩虹人總動員的疑似戲仿世界名畫〈最後的晚餐〉的表演,使全世界無數基督徒為之震怒,保守派為之傻眼,非基督徒也無語,如中國大陸中央電視台的解說員也沉默了。
──之後我在台灣這邊看到有人考證,說它戲仿的是另外一幅名畫〈諸神的饗宴〉,又有人說奧林匹克本來就是異教的祭典,古希臘還崇尚裸體,規定比賽要全裸咧,等等等等。但我看這些貼文,大都不只是講古,而都是藉這些來反堵、嘲諷或進一步挑釁那些保守派。
而大陸這邊呢,雖然也有正反兩派的交鋒,但從知乎、微博、今日頭條、B站這些大平台看來,敢於亮明旗幟力挺「白左」、「彩虹人」的聲音是非常少的。傾向多元主義、個人主義和自由派的網友或「網軍」,大抵也都只能避重就輕,選擇其他還比較具有勵志意義的節目,或者整體的規劃、美學來稱讚;而保守派、小粉紅以及樂子人,當然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笑罵說「群魔亂舞」了。即便不自己下場爭辯,也可以退一步,引述一下這件事情在西方社會所引發的罵戰,再講講主辦方巴黎各種缺失,來加強一種印象、一種認知,就是歐美第一世界內部的撕裂更嚴重了,更沒救了。
我認為這是一種比較聰明的談法。因為你無論站哪一邊,人都可以反駁你的觀點;但如果你不下場,你站在場邊,笑說「啊!吵得真厲害啊」,人家是不能否認這個事實的,他要罵也就只能罵你這個人,然後你就可以說「哈哈,急了,急了,你急什麼?」更樂。
然後,因為我這不是在談「奶頭樂」嗎?我就說了:從巴黎奧運的開幕式就知道,奶頭樂這個陰謀論,不成立。因為如果西方世界真有一個能從幕後控制所有大型國家和組織的「深層政府」,而他們又真要用「奶頭樂」麻醉底層民眾的話,那他們就應該繼續用能夠直擊感官的俊男美女和熱歌勁舞,高雅的部份也沿續賞心悅目的古典美學。但這場開幕式是大方放權給了個前衛藝術家做總導演,辦成一場彩虹人的盛宴,這就說明了,能夠左右這場演出的高層與幕後推手,沒在想搞「奶頭樂」,而恰恰是在搞與之背道而馳的一種東西。
有網友就回我了:「這其實是左派認知中的奶頭樂沒錯。」又有一位大陸網友補充:「是『白左』吧,毛派列寧派不會認的吧。」我覺得這講到重點了。香港的民俗、文化學者陳雲也直斥這些展演就是「媚俗」、無聊、混帳、荒唐。這「媚俗」媚的是哪個群體的俗?當然就是身份政治、覺醒(woke)運動、政治正確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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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文化批判常用的詞語,「媚俗」的原文是德文(kitsch),有些人會更願意使用「刻奇」這個音譯,以免我們被中文「俗」這個字的既定印象所左右。維基百科上對這詞的解釋是「對現存藝術風格欠缺品味地作複製,又或是對已獲廣泛認同的藝術作毫無價值的模仿」,來「討好自己、迎合自己」。當然如果我們要抬槓的話,就可以設法說它是有何種品味、又有何等價值的複製和模仿,但這就是上到「頭腦層」和「靈魂層」的高來高去的思辯領域了,和網友們直接從「情緒層」、「感官層」出發的嘻笑怒罵是兩回事,如果有人付你稿費寫專文你再去玩吧。
而除了爭議最大的那幾場世界名畫cosplay ,另一個集合了褒貶兩極與陰陽怪氣的關鍵詞就是「鬆弛感」。
什麼是「鬆弛感」呢?這是去年開始流行的一個詞,表面上看,意思也就是「氣定神閒」、「從容」,舉重若輕、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莊子》到武俠小說都推崇的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那為什麼不繼續用舊詞就好?這我也不確定,但既然這新詞流行起來了,我們就可以先想:它肯定是在新的時空背景之下,生出了一些有別於舊詞的意思。
「鬆弛」的反義詞是「緊繃」,也就對應著中國人、東亞人過度競爭、過度內卷的生活狀態。人緊張久了就會想輕鬆,一個社會太緊繃,就會相對嚮往「鬆弛」。例如很多人看2008年北京奧運開幕式,雖然場面的確是極其盛大,面面俱到,把舉國體制、集體主義下的組織力、執行力發揮到了極致,但如果你曾經是,或仍然是這種系統裡面的牛馬之一,你可能就會看著煩,怎麼也喜歡不起來。換句話說,就是你「頭腦層」的價值觀和「情緒層」的經驗,影響了、反轉了「感官層」的生理反應。
於是相對的,後幾屆奧運開幕式,包括夏季和冬季,除了俄羅斯也還有古典藝術和團體操的底子可以拿出來練,沒有人想跟中國在集體主義這條賽道上比賽了,都往「自由」、「多元」這些概念去走了。這屆巴黎也選擇在市區戶外進行,觀眾不用買票就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步調去觀賞,表演者也可以不用那麼緊繃,主打的就是一個「大家都可以做自己」,而這也就可以說是一種「鬆弛感」。
但當然了,你這是能緊繃而不緊繃的放鬆呢,還是已經緊不起來了,只好順著大家的性子來擺爛,然後美其名曰自由、開放、「鬆弛」呢?大家心裡有數,於是「鬆弛感」也就在褒義之外疊加了更多陰陽怪氣的貶義,這是「輕鬆」、「從容」這些舊詞所沒有的。
讓「鬆弛感」更加流行的,可能還有今年4月出現的一個段子:一段肛腸科醫師的看診錄影,說:「你的肛門比較鬆弛,但是你的痔瘡又彌補了這一部份……」後面我不唸了。這段話看起來太好笑了,最好笑就在這醫生是認真看診,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於是它很快得到了病毒式傳播,一堆人開始照樣造句、二次創作,然後「鬆弛感」這詞也就又能聯繫到肛門和痔瘡之類的問題上,這下它便從「情緒層」的概念下沉到了「感官層」,甚至不如說是「器官層」了。這可就比「從容」這些舊詞多了一層味道,嗯。
說回奧運吧。我在小紅書上也看到,在那名畫cosplay 的那個胖妹出場的時候,有人真的覺得她「很可愛」,也有人真的感到快樂、安慰、被鼓勵了,因為這寬解了我們的「容貌焦慮」。我不知道這貼文的作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他長得怎樣,畢竟大家都可能有身材焦慮、容貌焦慮,生得不好的可能有,生得好的也可能更有。這就可以說,巴黎奧運開幕式的這等場面,確確實實地對相當一部份人傳達到了一種「鬆弛」感;台灣這邊,也有作家亮明車馬,大張旗鼓地肯定了這樣的反傳統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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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們把這些愉悅與肯定,套到剛剛講的「媚俗」這種評價的判斷準則上:討好、諂媚,我們或許就可以說,的確有不少人被討好和諂媚到了,「刻奇」(kitsch)這個「罪名」可以成立,這些節目確實可以說是對自由派到「彩虹人」這些人群的「奶頭樂」。這時你又可以借用「二次元」常見的「媚宅」議題反過來槓了:難道這些人、這樣的價值觀,不應該被肯定、被討好、被「媚」嗎?套一句1961年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說過的話:「人民群眾喜歡,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如果有人引這句,那作為一個合格的中國鍵政份子,你應該要炸了:沒錯!關鍵就在於搶奪「誰才算『人民群眾』」的定義權,歐美這幾十年玩的身份政治也就是這套。他們不敢再讓社會用經濟和權力地位來「橫切」,引發階級鬥爭,所以推動改用「豎切」,看性向、認同這些主觀唯心的要素來實現「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
說到這裡,我就可以跟大家強調介紹一下,中國大陸鍵政界通行的,對這些錯綜複雜的身份政治議題的殺招了:一、看經濟;二、看權力。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奪人權力,就是絕人子孫。不是「如」,就是絕人子孫。你問我怎麼看LGBTQ+++++,我個人其實無所謂,你快樂就好,多一點人快樂,我也多一點快樂;但如果這事情牽扯到經濟,牽扯到什麼跨國資本的發財大計,我就要升起警戒了;如果這事情還牽扯到權力,是文明衝突、大國對抗中的一環,那這警戒就要拉滿了,誰還純粹跟你談感情、講道理,都是非蠢即壞。
這兩個殺招一出,的確就可以把很多討論空間給殺死。例如說「鬆弛感」,有人就對這個詞的流行表示了義正詞嚴的厭惡:人家歐美能「鬆弛」,是因為幾百年前巧取豪奪搶夠了老本;中國一部份人能鬆弛,也是因為命好或者運氣好吃到時代紅利。然而現實中大多數人還是必須營營役役,拚命賺取一份吃不飽餓不死的工資,死命尋求一些虛無飄渺的出頭機會;對這麼多如此用力生活的人,以及這幾十年拚命追趕歐美的現代中國,你還能嫌他「太用力」,輕飄飄地說他太缺少「鬆弛感」就否定這一切嗎?簡直居心叵測、混帳至極。
站在這種「小鎮做題家」、苦逼打工人的「我也不想這樣,但我們必須這樣」的「宏大敘事」的立場,2008年的北京奧運,也就更加值得回顧、值得推崇。然而世事都是相對的。那些真心嚮往「鬆弛感」,而不想把它弄成一個反諷用詞的人,不也就是在這種冠冕堂皇的高調底下滋長起來的嗎?
而當我們想要藉什麼世界級大型活動的表態,來支持我們的情緒與政見的時候,哪怕巴黎奧運開幕式還有不少內涵紮實、經得起討論的節目,哪怕北京奧運曾經做到何等境界的群策群力,只要你的頭腦釘在了「黨同伐異」或爭取優越感的這個頻道,那一切的一切,對此刻的你我而言,也就淪為了「奶頭樂」,一種經過我們各自頭腦、情緒再加工之後的「奶頭樂」。
而這之中能體現出的最大問題,就是,我們的感官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簡單、直接、純粹了。我們先被外界攪亂,然後自己也把自己攪亂。如果「奶頭樂」真是什麼跨國深層政府宰制世界的陰謀,那顯然,這個陰謀比當初那幾句話表面上講出來的更加複雜、更加精妙。然而我是不相信他們真有這麼厲害的謀略與執行力的,我更願意相信現在這是一種太多人攪和在裡面,搞到失控的局面。
事實究竟是怎樣呢?我不知道,我能建議大家一同來做的,只有持續跟進觀察,謹慎地觀察這一切擾攘紛爭對我們頭腦和情緒的影響;對世界上各色人等的相關評論,也不要太重視那些出自「頭腦層」和「情緒層」的戰文,而要適量地多重視出自「感官層」簡單直覺的反應。同時,盡量保持我們自己感官的主體性,常葆我們的赤子之心,好來應對今後可能更加奇葩的各種變局。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