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服母喪時,曾與王弗到青神縣岳丈家裡小住,與王弗家親戚熟識。王弗的弟弟、妹妹都是蘇軾的小粉絲,纏著蘇軾聽他講故事,說京城的繁華和科舉的榮耀。尤其十一、二歲的堂妹王閏之,欽佩蘇軾的學問,羨慕堂姐嫁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夫君。
王閏之字季璋,在家族中排行二十七,蘇軾稱她二十七娘。安葬了蘇洵和王弗後,在兩家的撮合下,蘇軾很快與王閏之訂婚。由於有孝在身,暫時不能舉辦婚禮,大約在熙寧元年(一○六八)年中,蘇軾服除,將王閏之娶進了家門。時王閏之二十一歲,蘇軾三十三歲。年底,蘇軾兄弟再度出川,攜王閏之同行,王閏之開始了與蘇軾長達二十五年的陪伴。
蘇軾是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王閏之內心滿懷憧憬。但她沒想到,正是從這次回朝開始,蘇軾仕途坎坷,就像出川的道路,崎嶇險要,處處荊棘。
到達京師已是熙寧二年(一○六九),宋神宗任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開啟了旨在為國聚財、富國強兵的變法運動。王安石成立了制置三司條例司,做為變法的指揮部,直接對皇帝負責,不受宰相制約,之後陸續出臺了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市易法、均輸法、保甲法、將兵法等新政,涉及農業、商業、教育、兵役等多個領域。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反對新政,朝中黨爭激烈,舊黨遭到貶黜打壓。蘇軾贊同改革,但不同意王安石的變法措施,站到了舊黨陣營,成為新黨的攻擊對象,被外放通判杭州、知密州、知徐州。王閏之跟著他沒有享幾天福,反而輾轉南北,受盡顛簸。
蘇軾才華橫溢,放蕩不羈,將對新政的不滿訴諸筆端。他詩名滿天下,這些詩被廣為傳播,讓新黨人物感到害怕,必欲除之而後快。元豐二年,蘇軾調任湖州,按朝廷規矩給皇帝寫了謝表。新黨成員抓住其中「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幾句話,彈劾蘇軾愚弄朝廷。緊接著,御史中丞李定從詩集中尋找蘇軾妄議朝廷的「證據」,上報宋神宗。宋神宗正要找個反面典型殺雞儆猴,下令官差到湖州緝捕蘇軾。
對於這個家庭來說,蘇軾就是天,天塌下來了,妻子兒女自然驚懼失措。蘇軾在《東坡志林》裡記述:
真宗既東封,訪天下隱者,得杞人楊朴,能為詩。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朴言:「惟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上大笑,放還山。
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余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謂妻曰:「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詩送我乎?」妻子不覺失笑,余乃出。
面對官差,蘇軾也惶恐不安。但他們夫妻感情很好,蘇軾不忍妻兒落淚,用楊朴妻子打油詩的典故化解王閏之的情緒,讓王閏之樂觀起來。從這則記載還可以看出,王閏之或許粗識字,但不能作詩,才情無法與王弗比肩。
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燒之。比事定,重複尋理,十亡其七八矣。
被緝捕時,長子蘇邁跟在蘇軾身邊,其他一家老小待在家裡等候消息。到宿州這個地方,御史臺有指令下來,派捕吏到湖州搜家。捕吏如狼似虎,一家人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差點被嚇死。做為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家庭婦女,王閏之把滿腹怨恨發洩到蘇軾和他的詩文上,搜查結束後,將蘇軾的詩文燒了,殘留不足十之二三。蘇軾存世作品中,徐州、湖州時期數量較少,應與這次「焚書」有關。
不過,世人無權因此指責王閏之。她「恚罵」蘇軾是家庭婦女在特殊情況下的本能反應,恰好說明這件事給王閏之帶來的傷害之深,讓這位賢淑的女子精神接近崩潰。
其實王閏之的賢慧一點也不亞於堂姐王弗。王閏之進蘇家門時,王弗唯一的兒子蘇邁年僅十歲,王閏之視如己出,即便在自己生育蘇迨、蘇過兩個兒子後,仍然像親生母親一樣關心蘇邁,從沒有對他作任何區別對待。蘇軾忙於公務和官場應酬,王閏之承擔了所有家務,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對蘇軾的照顧無微不至,蘇軾才得以筆吟風月、翰墨丹青。
早在通判杭州時,蘇軾於臘日進山訪僧,寫詩道:「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過節優哉游哉不回家,全憑王閏之應付家事,不需要他操心。
蘇軾湖州被拘捕後,經過「烏臺詩案」,貶任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事實上被監視起來。由於官職降低,薪資待遇也大幅減少,生活窘迫,不得已開荒種地五十畝。蘇軾由優渥無憂的官員變成親自下田的農夫,王閏之也不能再待在家裡做「全職太太」了,養蠶織絲,春種秋刈,協助蘇軾田作,以緩解家庭經濟壓力。
王閏之來自農村,小時候應該有過勞作經驗,熟悉一些耕種知識。有次家裡的牛生病了,全身長出大大小小的斑塊,狀似豌豆,叫作豆斑瘡。
豆斑只是外在表現,根源在於身體內有熱毒,不能排出體外。牛痛苦難忍,抽搐不止。蘇軾找來獸醫,獸醫沒見過這種病,無從下手。王閏之了解情況後,用青蒿草煮粥餵牛,果然見效,不久牛就痊癒了。青蒿草中含有青蒿素,能抗菌消炎、去熱解毒。*王閏之雖然不知道青蒿素,但曾經的農村生活讓她了解許多樸素的醫學知識,挽救了牛的生命,保障了五十畝田地的耕作。
*屠呦呦就是發現和提煉出青蒿素而獲得二○一五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烏臺詩案」對蘇軾最大的打擊還是在精神上。之前一路順遂,沒有遭受過重大的坎坷,「烏臺詩案」險些要了命,初到黃州,蘇軾驚魂未定,常常鬱鬱寡歡、愁眉不展。後來他回憶道:
年幼的兒子不知道父親正心煩意亂,拉著衣服要跟他玩。蘇軾想對兒子嚷嚷,王閏之趕忙過來勸解。詩的第四、五、六句都是勸解的內容,意思是你怪兒子愚鈍,其實你比兒子更愚鈍,愁有什麼用,應該讓自己開心起來!這樣的勸解讓蘇軾豁然開朗,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偏狹,不應該對兒子發脾氣。見到丈夫情緒有所紓解,王閏之又忙著去洗碗刷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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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伶是晉朝名士,以愛喝酒聞名。劉伶妻子擔心喝酒傷身,勸劉伶戒酒,把酒具藏起來不讓用。劉伶的妻子並不是為了省錢才讓劉伶戒酒,蘇軾故意說她「區區為酒錢」,就是為了突出王閏之對自己的寬容和遷就。
蘇軾愛飲酒,而且經常帶朋友回家聚飲。黃州時,生活困頓,吃飯都是難題,酒算奢侈品了。但王閏之總是想方設法滿足蘇軾的「愛好」。蘇軾在〈後赤壁賦〉中提到:
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月白風清的良夜,沒有美酒佳餚,不能盡興。他們守著長江,撒網捕魚十分方便,但是酒呢?回家和王閏之商量,得知王閏之早有準備,收藏了一些酒以備不時之需。正是因為王閏之,才有〈後赤壁賦〉這篇千古傑作。
婚姻生活中,愛的付出總是相互的。王閏之忍辱負重地照顧家庭和丈夫,近乎完美地詮釋了傳統女性的道德典範。蘇軾對王閏之則心懷感恩,他在另一首詩中宣示「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是東漢馮衍的字,慷慨大節,有文采,可惜妻子是有名的悍婦。蘇軾認為自己其他地方或許比不上馮衍,唯有妻子比馮衍的妻子賢慧,這一點足以讓蘇軾自豪。
元祐年間,蘇軾的政治處境得到改善,知杭州。王閏之生日是閏正月初五,蘇軾通常會在正月初五為她過生日。由於二人都信佛,這一年蘇軾準備的生日慶賀別出心裁,他舉行了一場放生活動: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
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
岷江穿青神縣而過,故曰「當年江上生奇女」。三個明珠指蘇邁、蘇迨和蘇過。王文度(名坦之)是東晉官員,從小受到父親王述疼愛,長大了還經常坐在父親膝上,這裡代指兒女。曼陀雨是佛家認為的福德。
元祐八年八月初一(一○九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王閏之病逝。王閏之陪蘇軾度過了最艱難的「烏臺詩案」和黃州歲月,受盡驚嚇和勞碌,蘇軾對她深感愧疚,曾對兄弟蘇轍吐露心聲:「身後牛衣愧老妻。」王閏之去世次日,蘇軾深情寫下祭文:
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
通義君是王弗的追封,王閏之的封號為同安郡君。蘇軾高度評價王閏之這位老妻:她和睦家庭,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吃苦耐勞,對生活安之如飴。蘇軾對王閏之的去世表示深深的遺憾和痛苦,曾承諾跟她一起退居鄉野林園,過清淨閒適的生活,這個願望最終未能實現。蘇軾鄭重承諾,自己死後將與王閏之埋葬在一起,其實已下定不再娶妻的決心。
八年後,蘇軾去世,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現了祭文中「惟有同穴」的願望。
比之王弗,王閏之是個普通婦女,她一生經營家庭,為蘇軾解除後顧之憂,讓蘇軾能夠享有大量的閒置時間,保持曠達灑脫的精神風貌。她像那種默默無聞的英雄,不耀眼,卻讓人離不開。如果說王弗是蘇軾的「白月光」,王閏之就是他的「煙火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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