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我見過李石樵先生(一九○八~一九九五),印象最深刻的有三次。
因為喜歡寫生畫畫,在我十五歲至十八歲就讀師大附中時期(初二到高二),常常騎腳踏車去上課,放學後,再去北師附小何肇衢畫室學習油畫。在那個年代,純樸素簡的戶外寫生是創作主流。前輩畫家們習慣到處走,四處畫。當時熱門的寫生景點,近者有北投淡水,遠者有九份苗栗。我也有樣學樣,周末,會到天母北投淡水,或就在自家陽台寫生;遠一點的,就會把兩張畫布對夾,放入畫袋,帶著油畫箱與畫架,搭乘客運出遊寫生。「出磺坑」與「獅頭山」就是我中學時期,遠征苗栗的畫作。
1962年,本書作者李賢文寫生的「出礦坑」油畫作品早已佚失,作者於62年後到苗栗現場緬懷。(允晨出版)
一九六二年,我十五歲。那一天,我帶著剛完成的寫生作品「出磺坑」,在油畫老師何肇衢的引領下,前往拜見時任師大美術系教授的李石樵先生。當小小初中生,面對大學教授,遞出自己的習作,惶恐的表情與畫作上質樸而生澀的筆觸,相映成趣。偌大而略顯陰沉的日式宿舍的畫室裡,李石樵沉靜地坐成一座雕像。凌厲威嚴的目光,從黑框眼鏡後,直射而出,讓靦腆的我,更加忑。他把我帶去的「出磺坑」放在架上,或許覺得畫面顏色可以加強,沉吟片刻後,他拿出不同明度彩度的色卡,一下子放這裡,一下子放那裡,分別浮貼在畫面不同的位置。「看一看,換成這個顏色,整幅畫會不會感覺不太一樣!? 」他耐心地更換色卡,調整位置,指出不同的顏色與不同的明暗,可能對整體畫面產生的變化。在藝術的面前,李石樵沒有分別心。對我這個初中生,也是就藝術論藝術,只有好壞,沒有高低。就這樣,第一次向大師的請益之旅,在他的嚴肅,我的緊張中,茫然的結束了。
一九七九年,我從巴黎回到台灣,已進入第四年。三十二歲的我,從蔣勳手中,接下《雄獅美術》編輯部的兵符。面對蔣勳吹徹的全方位文化號角,我的心情,與其說是意氣風發,不如說是臨深履薄!思考再三,遂逐步確立,以台灣美術為主軸的思考脈絡。「前輩美術家專輯」就在幾位主力作者,包括謝里法、莊伯和、黃才郎、林惺嶽等人的群策群力下,陸續推出「顏水龍」、「黃土水」、「林玉山」、「郭雪湖」、「洪瑞麟」、「陳夏雨」、「李石樵」、「陳澄波」……等專輯。至此,台灣美術史旳奠基工程,開始啟動,而後續延伸的動能與影響,更是深遠浩大。可以說,一九七九年,是雄獅美術整理、建構台灣美術歷史的發軔時期;而這,也正是一九九一年《雄獅美術》二十週年專輯中,主筆倪再沁在爬梳月刊二十年歷史時,之所以將一九七九年定位為台灣美術史系啟端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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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李石樵的畫室裡,擁擠著滿滿的顏色,不同的形狀,和各種各樣的線條和弧度;右:1979年11月105期,《雄獅美術》,李石樵專輯。(允晨出版)
記得一九七九年當時,為了深化前輩美術家系列報導,雄獅開始有了專職攝影,並配備了NIKON135 相機,還有自己的暗房,作為影像資料的前置設備。首位雄獅攝影師王效祖,即是我當兵的同袍,他能拍照,又能吃苦。為了突顯李石樵是「藝壇的萬米長跑者」的造型,我靈機一動,請王效祖在清晨五點,親往李石樵住家,一路隨行跟拍李石樵慢跑至台大運動場,留下白衣白運動褲,昏暗中慢跑的李石樵身影,還有跑到脫去外衣,只剩背心的跑完休息圖。從破曉前的昏暗,跑到日頭高照,見證了李石樵堅毅不屈,永不停步的藝術信念。珍貴的照片,成為李石樵信念的紀念碑,留下不斷被引用的影像,在世代中輾轉流動。
《雄獅美術》攝影師王效祖為「藝壇的萬米長跑者——李石樵」所設的珍貴照片,1979年。(允晨出版)
一九七九年,九月,我與工作同仁,親往李石樵位於台北市新生南路二段十六巷六號的畫室探訪。時隔十七年,我已從十五歲拿畫請益的青春少年,變成了三十二歲雜誌專訪的青年。再次看到了李石樵,他坐在畫室中一張有扶手,可旋轉的高腳藤椅上,白色短袖襯衫,搭一條寬大的直條紋睡褲。能夠以日常居家穿著,面對雜誌的專訪,想必畫室是畫家的城堡與主場,所以意態怡然,自信自在。
挑高而寬大的日式工作室,裡面塞滿居家細節。書桌上疊放著書籍畫本。走道邊的高牆上,掛著他為父母所繪製的油畫肖像,莊嚴父母的孝思,表達無遺。另面牆上,則隨意張貼著名畫複製圖片。猶記得,其中一幅夏卡爾(Chagall)的畫,在昏暗的畫室中,燦爛照人。正中牆上,有一塊小黑板,小板擦和活頁夾,上面標示著畫家工作日程與學生課堂記錄。天花板上,高懸一管老舊日光燈,散發著蒼涼無力的白色螢光。李石樵安靜自得地,翹著二郎腿,雙手交握在膝上,黑框厚鏡片後的眼神,放空在鏡頭外,若有所思,又似全然無思。座位旁,一張矮圓几,上覆花布。花布上,昂然矗立著楊英風為他所作的石雕頭像。那解放自石塊中的靈魂,神情肅穆,亂髮飛揚。石像與坐在一旁的本人,默然相對,卻絕無交會。藤椅上另一邊,是一張方几和小沙發,方几上鋪著菱格桌布,沙發上堆著大花布靠墊。
畫室裡,擁擠著滿滿的顏色,不同的形狀,和各種各樣的線條和弧度。不難想像,如果再擺上瓶花和水果,這裡不但是古典靜物素描的微小宇宙,更是他晝夜不停奔跑的萬米跑道。李石樵在這裡,為學生,也為自己,布置了明暗光影與色調質感的實際戰場,反覆操練,直到掌握形與質,物與神的永恆造型。所以,他可以在這樣一間畫室,一待就是三十四年,從四十五歲到七十九歲(一九四八~一九八二),從壯年到白頭。李石樵自己也奇妙地,慢慢地,與畫室內的擺設,融為一體,凝結成光陰裡的靜物。當描繪者與被描繪物,齊一合體時,畫面出現了微妙又神奇的均質化,物我合一也罷,物我相忘也好,李石樵的堅毅力量,終於在他的萬米長跑中,跑出了青銅氣象,高舉藝術勝利。
1979年,李石樵留影於台北市新生南路二段十六巷六號的畫室。(允晨出版)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張攝於一九七九年的黑白照片,因李石樵背後一張日式風景月曆,而定標了當時的時空座標:一九七九年九月十月。
一九八九年,第三次,我走進了李石樵畫室。只是這一次,走進的不再是新生南路的畫室,而是育達商職旁的寧安街住家。
1989年,李石樵於台北市寧安街住家留影。(允晨出版)
那是為了雄獅美術策劃的「台灣美術三百年」的特展,而向李石樵借展作品。為了突顯台灣美術的中心軸線,「三百年大展」目標設定從明鄭時期開始,到出生於一九五五年前的美術家,作為列名取樣的對象。大展共計展出作品二百三十二件,分六梯次於「雄獅画廊」展出。從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底開始,迄一九九○年三月底為止。而後,復全部移展於台中省立美術館( 即今國美館)。李石樵不只借出一件早期油畫作品,甚至與顏水龍、沈耀初、楊三郎、傅狷夫、陳慧坤等,一齊參與「台灣美術三百年」在雄獅画廊的開幕儀式。當天,前輩美術家們,站在台上,眼神激盪,臉上含笑。此刻,他們跑進了歷史的賽道,匯入美術的巨流,榮耀不會遲到,而美術自有公義。
二○一九年到二○二三年,為了創作「向台灣美術致敬」系列,我把這張四十年前的老照片,從年深日久的檔案資料中,調取出來。再次見到李老師,隔著時空,隔著生死,隔著音聲到不了的彼岸,他的眼神依舊荒闊遙遠。然而,此時的我,卻彷彿比以前任何時刻,更加清晰地看見他。不是因為我的眼睛,而是由於我的年紀!我已經來到了,和當年老照片中李石樵一樣的七十六歲了。我,終於走進了李石樵的畫室……。
李賢文「安座於畫室的李石樵」2020年 水墨 63x40mm(允晨出版)
我用鉛筆打稿,接著引淡墨定輪廓,再層層堆疊出細節與明暗。一邊畫,一邊想,記憶回帶,流光渙漫,我又回到中學的青澀歲月。在多少的放學日,沒去租書店,沒去打撞球,而是跟著何肇衢老師,滿腔熱血地在畫布上打底,上油彩。參加任何可以參加的美展比賽,走到任何可以去的山野郊區寫生。在十五歲的那天,戰戰兢兢地走進李石樵的畫室,見證了他的藝術長跑,當李石樵用畫筆油彩,跑在永不停止的藝術賽道上,他的堅忍剛毅,永不放棄,也正激勵著少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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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畫家,《雄獅美術》創辦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雄獅美術李賢文的回憶》(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