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össli飯店是這個阿爾卑斯山谷村落裡的一家百年老店，從旅館正面能欣賞到壯觀的景色。站在裝飾著蕾絲窗簾的窗邊遠眺，可見白雪皚皚的群山，融化的雪水匯入附近一道瀑布——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系列小說寫到的大偵探墜亡之地。
Rössli飯店街景圖。（取自Google Maps）
但真正引起美國情報機構警覺的是旅館背後的景觀。在距離這座以木板鑲嵌的鄉野風情旅館後約100碼的地方，過了一個兒童鞦韆，便是瑞士軍方曾同意讓多架F-35戰鬥機（世界上最先進的噴射式戰機）用以停駐的跑道。這個簡易機場僅局部設有圍欄，路人很容易進入，農民有時會牽著牛穿行其中，牛脖子上的鈴鐺叮噹作響。
直到最近，對這座旅館的最強烈抱怨還是來自年邁的鄰居，他們因中國業主Wang家於2018年買下旅館後關閉了旅館餐廳而感到失望。雖然Wang Jin的妻子Lin Jing只說普通話，得用手勢與人交流，但Wang Jin打了圓場，他用得體的德語向居民們介紹自己，讓對方有受寵若驚之感——「非常瑞士」，其中一位居民說。
去年夏日一個清爽的上午，瑞士聯邦警察突襲搜查了Rössli飯店，帶走Wang氏夫婦和他們27歲的兒子Dawei進行盤問。有人在門上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打烊」。
美國和英國的國家安全官員數月間一直聲稱，在中美之間不斷升級的間諜戰前沿，這座始建於1903年的古雅建築為中國政府情報部門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觀察哨點。美國官員警告說，習近平的情報機構正不遺餘力地獲取有關F-35超音速戰機的資訊。這種飛機的設計目的是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穿透敵方空域。
目前身在中國的Wang氏夫婦堅決否認他們的旅館為除前往翁特巴赫的遊客以外的任何人提供過服務。翁特巴赫村人口為478人，有一些登山步道，附近還有空中纜車可以乘坐。瑞士歷來保持中立，希望與美中這兩個超級大國都維持良好關係。瑞士花了一年多時間來權衡美國對該旅館的指控。
最後，美國提出了一個條件：如果瑞士想要F-35戰機，翁特巴赫就必須安全。這意味著Wang氏夫婦必須離開。
Wang氏夫婦究竟是小旅館老闆，還是中國政府為獲取美國最嚴密保護的軍事機密之一而部署長達十年之久的秘密武器，真相可能永遠不得而知。此事的關鍵在於，Wang一家感興趣的到底是該旅館前方的風景，還是旅館後方的情況。
可以肯定的是，中美兩國在軍事機密問題上的全球較量正蔓延到更遙遠的新地方。
中國外交部在用傳真發來的回覆中稱，中國是間諜活動的受害者，一貫堅決反對間諜活動，並稱有關方面應停止毫無根據地抹黑中國。
就像一部電影
在翁特巴赫受到突擊搜查後的幾個月裡，當地居民一直在思索，美國反間諜機構把這兩名寡言少語的旅店老闆當作目標是否找錯了對象。在瑞士所有的古董飯店中，為什麼中國買家會選擇一家緊鄰軍用飛機跑道的老舊旅館？第一批F-35戰鬥機要到2028年前後才會抵達這裡，而且只在上述機場降落過一兩次。難道中國獲取有關F-35機密的活動涉及範圍如此之廣，以至於讓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家庭在這些飛機抵達前近十年就購買一家旅館？
「我們當時非常驚訝，這聽起來有點像一部電影，」附近邁林根鎮的最高行政長官Juck Egli說。「我們這裡因福爾摩斯而聞名，但這就像是邁林根的新謎團。」邁林根鎮有一座博物館和福爾摩斯的雕像，雕像上有他標誌性的煙斗和鹿皮帽。
為解開圍繞著Wang家這個如畫小旅館的謎團，《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記者搭乘火車穿越了瑞士，查閱了土地登記和警方文件、居住記錄，並與瑞士、中國、美國和歐洲的官員進行了交談。記者們見到了村民、鄰居和Rössli飯店的前僱員。儘管不是所有人，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認為，Wang氏夫婦的消失更多是美國過度干預的故事，而不是中國的間諜行為。
Rössli的前東家Kaspar Kohler說：「如果是特務人員行事，那麼購買這處房產很可能是獲取間諜成果的一種非常笨拙的方法。」
Wang氏夫婦的兒子Dawei曾在中國向瑞士報紙《Tages-Anzeiger》表示，這家旅館唯一的問題是許可問題，他們打算回到瑞士。Dawei畢業於北京市新英才學校（Beijing New Talent Academy），這所國際學校一年的學費最高可達35,800美元，他後來曾在瑞士蒙特勒的瑞士飯店管理學院（Swiss Hotel Management School）學習。
Dawei的一位前同學記得，Dawei經常在周末和其他中國學生一起開著租來的汽車去義大利。在支付了近100萬美元買下這家旅館後，他的父母曾抱怨瑞士的勞動力成本、修理咖啡機的價格以及寒冷的天氣；為了躲避瑞士的嚴寒天氣，他們一家有時會長時間居住在中國。
當《華爾街日報》記者撥通Dawei和他母親在瑞士的電話號碼時，一位講普通話的年長女士接了電話，但很快就掛斷了。隨後撥打過去的電話無人接聽。
瑞士聯邦情報局（Swiss Federal Intelligence Services）不予詳細置評，而是發送了一份《瑞士安全》 （Switzerland’s Security）年度報告的部分內容。這些內容稱，中國在瑞士以平民身份開展間諜活動的情況甚至超過俄羅斯：「中方人員主要以科學家、記者或商人的身份作為掩護。」美國駐瑞士大使館稱，與公眾同時得知該旅館已被關閉的消息。
Wang家向瑞士警方提供了位於北京北郊一個帶門禁的美式磚結構別墅小區龍苑別墅的轉寄地址，這裡住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時期的一些新晉百萬富翁。北韓獨裁者金正恩（Kim Jong Un）同父異母兄弟金正男（Kim Jong Nam）的家也在這裡，直到金正男於2017年在吉隆坡遇刺身亡。
最近幾乎唯一的訪客是一個傳統舞蹈團，他們在當地的一個節日上敲著鈴鐺在鎮上巡遊。他們的巡遊路線經過這家廢棄的旅館，這條路線有個搞笑的名字：「間諜環線」。
會飛的超級電腦
多年來，每當歐洲噴射式戰鬥機從附近的簡易機場起飛時，音爆聲就會響徹這個由小木屋組成的古樸村莊。居民大多是老人，他們已習慣了隔著窗戶看這些飛機，瑞士軍方對窗戶進行了隔音處理。飛機攝影愛好者經常聚集在附近的陽台上，拍攝「鷹獅」（Gripen）、F-5E/F 「自由鬥士」（Freedom Fighter）和「颱風」戰鬥機（Eurofighter Typhoon）的影片。
2021年11月30日，美國F-35A戰鬥機。（取自美國海軍官網）
不過，F-35戰鬥機帶有後燃器的渦輪發動機發出了雷鳴般的巨響，翁特巴赫的居民抱怨說，他們的內臟都震動了。無論是強化玻璃還是他們的抗議都無濟於事。
村中一面牆上畫著「NEIN!」（意思是「不」）的塗鴉，旁邊是一張海報，上面寫著：「我們不需要F-35。」
這個耗資總計1.7兆美元、史上最昂貴的武器項目旨在宣告，這是一台會飛的超級電腦，能讓美國在任何空戰中「完全佔據主導地位」。經過二十年的研發改進，這款戰機可以潛入敵方領空，躲避最先進的防禦系統，精確定位空襲，然後以超音速飛出。飛行員給它起了個綽號叫「黑豹」，因為它可以在被發現之前識別並擊毀任何目標。
幾乎就在F-35戰鬥機飛上天空的同時，五角大廈向白宮發出警報：中國一心想要了解其中的機密資訊。愛德華・史諾登（Edward Snowden）在2015年泄露的美國國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文件顯示，中國駭客已竊取了有關該飛機數以兆字節計的數據。
習近平當時已開始進行改革，將極大地擴展中國的間諜組織架構。2017年，中國通過了內容廣泛的《國家情報法》（National Intelligence Law），規定中國公民有義務協助政府的間諜機構，該法寫道，任何組織和公民都應當依法支持、協助、配合國家情報工作。
2018年，Kaspar Kohler終於為Rössli旅館找到了買家。
這位年邁的旅店老闆多年來一直想要找人傳承這家擁有八間客房的傳統旅店，直到Wang家人站了出來。在這個沒有任何其他像樣餐廳的村莊裡，Kohler畢生的工作就是提供這個聚會場所，讓上了年紀的居民可以分享早晚餐，讓滑雪者能停下來點杯瑞士咖啡和炸肉排，並為來用餐的飛行員或技術人員服務，他們的宣傳資料上寫著：「本店老闆仍然親自下廚！」
Wang氏夫婦用兒子Dawei的名字登記了他們的新房產，並住進了一間山景套房。Dawei的父親用彬彬有禮的德語向清潔工和接待員保證，他們可以保住飯碗。
Kohler本想在他們到來之後的第一個早晨帶他們参觀廚房，將自己的瑞士菜譜教給他們。但他們下樓後卻坐在早餐區等待上菜。
Wang先生通過各種方式來緩解尷尬，他向村民們介紹了自己，進行了一些小規模的升級改造，比如粉刷百葉窗，布置一個普通的早餐台，提供麵包和穀物食品。訪客會稀落地到來，而非蜂擁而至，他們經常留下好評：「親切的一家人。」 「非常友好的主人！」
Rössli飯店照片。（取自Hotel Rossli Unterbach官網）
村民們注意到，這家人有時會回北京待很長時間，包括一年中最賺錢的聖誕節期間。當被問及從哪裡學會德語時，Wang Jin告訴他的新鄰居，他幼時父/母曾在德國和瑞士做過外交官。
根據當地檔案，Wang Jin童年時，曾有四位Wang姓外交官在瑞士工作，其中兩位是武官。在西德任職的兩位外交官中，一位在到任五個月後突然休病假離開。第二位於1969年到了西德，當時他是中國官方通訊社的記者，後來升任大使。
瑞士學者、《中國的歐洲總部：冷戰時期的瑞士和中國》（China's European Headquarters: Switzerland and China during the Cold War）一書的作者Ariane Knüsel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許多駐伯爾尼的中國外交官都是間諜，他們將伯爾尼作為中共新成立的中國政府在歐洲開展間諜活動的中心。
據黨和官媒稱，在1949年中國革命取得勝利後的多年裡，中立國瑞士一直是中國在歐洲最重要的外交目的地。據中共營運的媒體帳號稱，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任駐瑞士大使馮鉉回國後，曾擔任如今成為國家安全部的機構的副部長。
到半個世紀後Wang一家經營Rössli旅館時，瑞士安全官員報告稱，中國國家安全部已大大加強了在瑞士的行動。瑞士情報專家說，近年來已有多名被瑞士當局視為間諜的中國公民落網，其中大多數人被要求悄悄離開。其中包括一位在檔案中被稱為「T先生」的人，他是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ETH）的一名學生，中國駐瑞士大使館曾向他支付現金。
隨著時間的流逝，Rössli的老員工陸續離開，他們對這間小旅館的沒落感到傷心，對被要求使用說明都是中文的中國食材為東家做飯感到不滿。到2020年，有新員工從中國來到這裡，其中一些人沒有居留許可。那些離職員工還了解到，Wang一家除了兒子外也沒有居留權，他們都是持旅遊簽證出入的。
瑞士食客對他們自己當地的口味偏好是非常挑剔的，他們抱怨道：早餐提供的麵包是來自超市，而不是由麵包店烘焙出來的。當一位鄰居順道拜訪喝杯咖啡時，他對所見情景感到非常震驚，Wang的兒子畢業於一家飯店管理名校，卻沒有按照瑞士人的方式來準備咖啡。
「他把冷牛奶直接倒入普通咖啡裡，而不是把牛奶先加熱，」這位鄰居描述道，「這真是糟糕。」
在美國駐瑞士大使館裡，一起更為嚴重的投訴正在調查中。
美國和瑞士在2018年開始討論一項協議的複雜條款，該協議將允許把F-35戰機停放在一個中立國的機場上。瑞士選民在2014年的公投中拒絕購買價格相對低廉的瑞典戰鬥機；公投活動的組織者說，這筆錢最好花在教育上。在隨後幾年裡，瑞士的軍用飛機陸續退役，再加上有三架飛機墜毀在瑞士山區或法國境內，導致瑞士目前幾乎沒有現役可用的戰鬥機和全職飛行員。這些剩餘飛機的導航設備非常簡陋，有些甚至沒有安裝GPS，以至於在2019年7月，整個瑞士空中巡邏隊意外飛越了一場約德爾比賽，打斷了慶祝活動，引發的醜聞登上了當地媒體報導。
同年夏天，美國人來到了翁特巴赫，向瑞士人展示了一款性能更好的飛機。
一架炮灰色的F-35戰機在山間呼嘯而過，在Rössli旅館旁猛然停下，然後再次起飛，轟鳴聲震撼了村里的每一扇窗戶。幾十位旁觀者踩過雜草叢生的草地，擠在附近的屋頂上，或爬上梯子一睹為快。
並不只有他們對此感興趣。一位當時在任的美國高級官員說，隨著瑞士對F-35的興趣與日俱增，美國情報官員和駐瑞士外交官開始一再警告說，以外交身份作掩護常駐湖畔城市日內瓦的的中國情報人員，正試圖獲取有關美國戰機的情報。大使收到的報告稱，瑞士並沒有認真對待這些擔憂。巴塞爾大學（University of Basel）的中國問題專家、會講普通話的Ralph Weber說，瑞士聯邦情報局只有大約五人專門負責中國事務。他說：「瑞中政治就是不以任何方式激怒中國。」
2020年，瑞士選民通過了一項新的全民公投，以9,000票的微弱優勢通過了購買F-35戰鬥機所需資金的預算。隨著瑞士開始仔細檢查購買戰機的要求，否定上述決議的第三次全民公投差點舉行，但又被取消。最終，瑞士在2022年同意花費60億瑞士法郎（約合66.5億美元）購買36架F-35戰機，這些戰機計劃於2028年抵達，是瑞士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軍事採購。
美國官員認為瑞士人沒有認真對待一項重要要求：機場周圍的安全。
負責飛機銷售的美國官員前往翁特巴赫，並提出了一些要求，包括在跑道周圍修建屏障。在機場的屋頂上，業餘飛機觀測員經常會出現，他們會從瑞士空軍的朋友那裡得知戰鬥機的起飛時間。這也是一種風險。
在美國，空軍基地一般禁止拍攝噴射引擎，因為擔心對手會對其進行拆解分析。即使是F-35看似普通的部分也被列為「絕密」，包括處理飛機所收集數據的頭盔。但瑞士既不是歐盟成員國，也不是北約（NATO）成員國，沒有與美國相同的保密系統。
更為緊迫的事情是，Rössli旅館需要找到新東家；一個瑞士家庭曾試圖買下這家旅店，「但他們沒有從銀行獲得貸款」，當地一位蛋農、坐落在該村鎮的翁特巴赫機場委員會的成員Simon Zumbrunn如此說道。他認為Wang一家是無辜的。
美國與瑞士情報機構中對此事持同情態度的同行官員們進行了會談，但沒有得到任何承諾。英國人隨後也舉行了自己的會議，討論了Rössli旅館一事，並對瑞士國家安全官員似乎不願與他們的政治領導層討論這一問題感到沮喪。美國官員認為，根據中國2017年頒布的國家情報法，如果中國政府提出要求，Wang一家將按要求幫助收集有關F-35戰機的資訊。
瑞士官員說，他們認真考慮了這些關切，但不得不把這些擔憂彙報給一個對美國的運作感到困惑的政治領導層，而美國現在正致力於調查這家荒廢的旅館。一位瑞士高級官員說，美國沒有確鑿證據證明Rössli旅館牽扯進間諜行動，只能說存在這種可能。他說：「永遠無法獲悉真相是什麼。」
到2023年，備感受挫的美國駐瑞士大使發出了更嚴厲的警告。如果要將F-35的基地設在翁特巴赫，就必須確保翁特巴赫是安全的。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行動。終於在去年夏末，當背著背包的徒步旅行者在小徑上熙熙攘攘地穿行時，一群民事警察在清晨時分來到了Rössli旅館。沒有拉警戒線，也沒有引發騷動。不久，州警察也趕到了現場，並開始對這家旅館進行搜查。Wang夫婦被戴上手銬帶走，然後被罰款5,400美元，理由是他們違反了瑞士的《飯店業法》，其中大部分都是輕微違規行為，比如在沒有獲取恰當工作許可的情況下，在Rössli旅館進行拖地、擦桌子和澆灌花園的活動。
Wang Jin後來又來向鄰居們道歉，對他們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並表示要回中國一段時間。一位村民說，Wang Jin把鑰匙留給了鄰居，並請求讓水管保溫。
不久之後，網上登出了一則廣告，要以180萬美元的價格出售Rössli旅館。今年1月，翁特巴赫機場委員會得到消息，一位買家已出現，那就是瑞士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