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前世是鐵礦砂。全球鐵礦砂最主要的生產地五十%集中於澳洲,巴西占二十三%。澳洲和巴西兩個最大的出口國,鐵礦砂貿易量集中於力拓、必和必拓、FMG和淡水河谷四大礦業公司。這四大礦業公司主導了全世界的飛機、汽車、工業產品、建築、家用冰箱、商用冰庫……雙眼所及,我們生活裡每一個角落。
即使歷經川普、拜登約莫四年開戰的鋼鐵戰,這片鋼板的旅程絲毫沒有改變。
從澳洲開採鐵礦砂後,因為工資太高,空氣、環境污染太大,澳洲並沒有意願發展強大的鋼鐵產業。
鐵礦砂自澳洲出口後,這些散裝的原物料將走上它今世的第一步,先進入中國或是越南,在中國東北及江蘇,使用骯髒的焦煤、石灰石提煉為大鋼胚、小鋼胚、扁鋼胚、鋼錠等各種不同的粗鋼;接下來它們被運往韓國或臺灣,經冷熱軋製成鋼板、鋼捲、鋼筋、線材、棒鋼、盤元,或是經軋延切割裁剪加工製成各類型鋼……成為高階半成品鋼板。
最後這些高階半成品的不鏽鋼鋼板將展開它最壯麗的旅程。龐重的鋼鐵上了貨櫃,轉往美國的鋼鐵大州賓州。
費城的大鋼鐵公司將完美鋼板賣給波音公司、特斯拉……成為空中起飛、高速公路上奔馳耀眼的麟金移動工具。
這片鋼板的旅程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看,很像湯姆歷險記。從澳洲到美國,那是如今圍堵中國的AUKUS(澳英美聯盟),但它背叛了美國架構的國際戰略,跑到了中國;有一部分違反臺灣海峽兩岸的敵意,進入被許多幌幌之言者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地區,兩岸一條龍合作生產;有一部分去了加拿大、韓國,日本……最後才輸往美國費城。
粗鋼被運往韓國或臺灣,經冷熱軋製成鋼板、鋼捲、鋼筋、線材、棒鋼、盤元。(資料照,陳明仁攝)
當川普二○一八年啟動關稅貿易戰時,他的第一槍就是針對進口鋼鐵課稅。二○一八年三月他坐在白宮橢圓桌上簽署歷史性的鋼鐵關稅,旁邊站著一排來自賓州鋼鐵工會的代表「鋼鐵俠」,以及昔日鋼鐵產業聘請的律師、川普時代美國的首席貿易談判代表萊特海澤(Robert Lighthizer)。
川普說:「我要找回賓州。」意思是賓州曾經在二十世紀初如此輝煌,現在不該殞落,川普要重振這裡的「昔日風華」。
但賓州鋼鐵公司不是沒有足夠的利潤,而是它的高度自動化無法提供足夠的工作崗位。這樣的難題,也表現在美國所有的產業,包括川普與拜登現在一路扶持的半導體產業、電動車產業,皆為如此。
二○一八年三月一日川普先宣布:「進口鋼鐵製品加徵二十五%關稅,對進口鋁製品課稅十%。」
我們現在所稱的新貿易保護主義的起點,就在那一刻啟動。
當時極少人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個違反WTO規定的關稅行政命令,它開啟的是一個挾帶美國愛國主義包裝的保護主義,它扭開的是一連串全球化的逆轉:從鋼鐵、鋁、手機、汽車、電動車……到晶片。由於宣布的美國總統是川普,他的狂傲形象,使我們忽略了這將是未來美國經濟的大趨勢。
拜登上台後,許多人以為他會取消這些無理的關稅,因為美國費城的大鋼鐵廠是除了澳洲力拓、必和必拓之外,整個鋼板生產過程中獲利最高的終端。這段沉重鋼板的太平洋旅程,只有一個目的─降低成本。因此,不只賓州的鋼鐵公司,包括它出售的對象:波音、特斯拉、高樓大廈建築、美國製的許多高性能鋼製用品……所有的成本及售價均因全球化分工生產而變得更便宜。
但拜登的首席貿易談判代表戴琪表示:堅持關稅,是美國重新布局產業政策的一環。美國前聯準會主席、現任財政部長葉倫認為:堅持關稅,有利於美國對外貿易談判,尤其對於中國。
如果仔細追溯鋼板誕生的生涯,中國可能是個幌子,有利於快速凝聚全美共識推動貿易保護主義。
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一直到雷根總統時代才開始全面轉變,那是繼胡佛總統之後最相信自由貿易、自由經濟主義的年代。雷根總統八年至老布希、柯林頓、小布希、歐巴馬,共歷經了三十六年的全球化及多邊貿易協定。
但那些在已開發國家工業的民眾,當美國走向全球化,工業走向高度自動化,金融走向解除監管號稱金融國際化時,他們被拋得遠遠的。他們付不起大城市的房屋或是房租。找一份在城內微薄薪資的工作,他們得花上一個小時以上、搭乘八十年前的老舊火車,連結一百年前的地鐵,抵達工作地點。
城市內的霓虹燈閃爍,一旁新開的 Whole Foods 有機市場,離他們的生活太遙遠。於是當所有美國主流媒體無視於他們,他們透過網路、透過臉書、透過推特,開始聚集。二○一六年,他們有了共主─川普。
如果美國主流媒體不論後果,均以「阿拉伯之春」來形容二○一一至二○一二年阿拉伯民眾因為通膨透過網路、臉書掀起的體制革命,二○一六年川普的崛起及當選,何嘗不是「美利堅之春」?
這場革命的第一個特色是愛國主義,由此延伸:北約組織成員國國防預算太少,美國不是呆瓜,一直付錢。
其次是小心中國,它正在崛起;而且它及亞洲人偷走了我們美國人的一切,從產業到工作。
二○一八年三月,在川普向全球化開出第一槍─課徵鋼鐵及鋁關稅前,美國商務部於二十天前的二月十六日公布「鋼、鋁國家安全調查報告」。這份報告為了反對全球供應鏈,公然把關稅和「國家安全」扣在一起,令反對者無法辯駁。報告大剌剌且粗糙地指出,美國是全球鋼鐵最大進口國,美國國內自二○○○年起有六座高爐及四座電爐倒閉,且自一九九八年起就業人數已大幅下降三十五%。全球鋼鋁產能過剩七億噸,幾乎為美國每年鋼鐵消費量的七倍。
其中,中國為全球產能過剩主要的禍首。美國應針對鋼鐵產品頒布一百六十九件反傾銷及平衡稅措施,在一百六十九件中,被特別點名的中國占二十九件。
調查報告提出建議措施,對全球進口鋼品課徵二十四%以上關稅、對鋁品課徵七.七%以上關稅,或針對特定國家(例如中國)課徵關稅,以及採取配額制等措施。
根據同樣的美國政府國際貿易局(US International Trade Administration)二○一七年一月至九月的數據顯示,加拿大向美國輸出的鋼材量位居第一,占美國鋼材進口總量的十六%;巴西及韓國緊接在後,分別占十三%及十%的進口份額;俄羅斯與墨西哥各占九%的進口份額,位居第五;臺灣居第八,二○一七年自臺灣出口至美國的鋼鐵產品金額為三十六.二二億美元(約新臺幣一千零八十六.六億元);中國位居十一,排在臺灣、德國、印度的後面。
中國一直是一個幌子,它的形象看起來大而壞,凡事以反中國為出發點,很容易說服多數美國人。
川普片面實施鋼鐵關稅;後來被中國告到WTO。但直到四年又九個月後,二○二二年十二月十日才被WTO組成的三人小組,裁定美國的關稅措施不符合WTO規則,「建議美國調整合乎規範」。
這個美國一手創立的全球貿易協商及裁判組織,如此軟弱無力地回應。
而原來的大老闆美國貿易代表署(USTR)在反駁WTO聲明中則盛氣凌人,它的聲明如下:在「中國」產能過剩,對美國鋼鋁業及「國家安全構成威脅」時,美國不會「坐視不管」。「我們不打算因為這些爭端就取消依據二三二條款(Section 232)課徵的關稅。」
美國鋼鐵業同樣批評WTO三人小組;鋼鐵製造商協會(Steel Manufacturers Association)表示:支持美國政府拒絕接受WTO小組做出的結論。
這場鋼鐵稅的大戲等於一舉推翻了美國三十多年來篤信的經濟自由化,也等於廢了WTO。至今,除了隸屬USMCA(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加拿大和墨西哥,以及日本、歐盟被豁免之外,二○二三年三月仍和美國舉行聯合軍演的韓國,以及巴西、臺灣、印度,都仍未被免去鋼鋁稅。
弔詭的是四年過去了,從二十五%的關稅實施後,住在費城郊外的貧窮工人,還是繼續他們通車的苦日子。現在AI正式進入工業領域,當人工智慧出現時,他們將更沒有希望。注定貧窮,注定邊緣,只有在川普需要他們發聲、抗爭時,他們才能成為主角。
二十五%的關稅,由購買的大公司吸收三分之一,半成品製造地例如韓國、臺灣吸收三分之一,波音公司等吸收三分之一。中國不是最大受害者,而其他受害者除了韓國及德國,皆悄悄不語。
尤其臺灣。面對美國,臺灣向來的答案不論美國要求什麼,都是Yes。因為我們的國家安全完全繫乎美國是否願意軍事保護,答案雖然模糊不定,且在美國總統的一念之間;但它是臺灣唯一命繫的依靠。
歷史總是以我們以為偶然的方式發生,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才發現它的持續性和必然性。
歷史也會以欺騙及包裝的手段,帶著人們不知不覺航向河的對岸;等驚覺時,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已經走了那麼遠。
但經濟及追求利潤往往超越政治的挾持。各產業皆以追求最大的利潤為目標,所以澳洲的力拓永遠不會轉型製造粗鋼或高階鋼材。不管AUKUS如何發展、澳洲政府如何親美,這件事情永遠不會發生。
經濟很務實也很現實,它是硬道理。一塊鋼板的生產需要大量便宜的勞工、高污染的焦煤及石灰石,這不符合澳洲利益;澳洲也做不到便宜的鋼板生產。
因此粗鋼必須在開發中國家製造(中國、越南、印度),成本才能低;半成品高階鋼又必須移至韓國、日本、臺灣,技術才能優良又不會太昂貴。
經濟以鋼鐵式的智慧製造了一個金箍咒,套在白宮的上空,狠狠抓住美國歷任總統的頭頂。
這一塊鋼板的旅程,象徵二十世紀中末期至二十一世紀前二十年,跨國公司精心以市場那隻看不見的手擘劃的完美供應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