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陳黎〈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的讀者,能從諧音誤字中發現因「表(字面)裡(讀音)相悖」而敞開的想像曠野,那麼應該可以是《蚱哭蜢笑王子面》的良性讀者,不至於被唐捐甩得太遠。
事實上,比起前一本詩集《金臂勾》驚天地泣鬼神的逆天之作(謬思女神可能已經吐血如湧泉),唐捐輯錄《蚱哭蜢笑王子面》時根本飽灌鎮定劑。《蚱哭蜢笑王子面》實是理解捐式亂噴戰鬥機飛行路徑的黑盒子(雖然他從不墜機),尤其當你已讀過《金臂勾》,被文字重擊後,感覺痛中有點痛快,怒中有點起笑,偏偏又眼冒金星滿腦空白,說不出個道理來的患者/讀者朋友們,這一帖就是你需要的解藥。
陳黎〈一首因愛睏在輸入時按錯鍵的情詩〉:「親礙的,我發誓對你終貞/我想念我們一起肚過的那些夜碗……」一首讀音正常,內容通俗的情詩,因刻意抽換誤字,令讀者閱讀此詩時,不斷被導引出原本不存在的重點──那些因誤植而產生諷刺意涵、攤開豐富聯想空間的單字,彷彿無數精妙的詩眼。
這樣有技巧的套用諧音字,唐捐也嘗試運用,如〈蚱蜢篇〉:「你蚱(乍)來時,我心正蜢(猛)」、「愛的胸螳(膛),卡住一螂(人,當然是台語的)」、「玫(沒)家可瑰(歸),瑪(馬)上煩瑙(惱)」。乍看之下彷彿亂七八糟,細讀才體會到都是別有指涉的選字。
看到這邊,敏銳的你應該也發現了,唐捐除了抽換諧音字之外,還更進一步將原本必須一併使用的「連綿詞」拆開使用,比如:蚱蜢、麒麟、螳螂……等詞拆開後變成:「你蚱來時,我心正蜢」、「山有些麒,湖有些麟」、「愛的胸螳,卡住一螂」,這些原本拆開便不能成意的字,沒想到拆解之後竟能讓原本語詞所指對象的質性也鑲嵌進句子裡,比如蚱蜢的蹦跳印象兌上小鹿亂撞的一見鍾情,麒麟的靈氣拍附山光湖水之逸靜。這種「單飛比較紅」的遣詞效果,相信是陳黎也會直呼絕妙的吧。
既然遣詞的規矩可以打破,那麼古老的詩學典律,應該也能接受些許的「變格」吧。
〈粗人情歌〉兩字一行,兩行一段,兩段一組,共四組成一組詩。除去每兩字便斷成一行的短節奏,簡直就是當代的四言詩(且還有起承轉合)。在中文詩古老節奏感中,安置台語字句,簡直復古得徹底。只是這台語卻又是現下的鄙俗用法「林北/愛粒」、「愛尬/妹隙」,雅的格律承載俗的語言,彷彿刻意梳妝的鄉鄙之徒,其刻意用心顯得既好笑又真誠。只是《詩經》當中的不少作品,原本表達便極直率,在精神態度上〈粗人情歌〉又彷彿遠遠呼應《詩經》。
其實這樣的嘗試在《金臂勾》中經存在,〈宅男詩抄〉兩字一行,三行一段,兩段一組的組詩結構,以短、快(讀來卻不急)節奏(畢竟這種排版也是很佔空間的),擠牙膏式一點一點擠出原委(彷彿阿公阿爸小時候玩的過五關走迷宮遊戲),打斷、拉長了閱讀的速度。兩字一行當然是一種創作的限制,只是唐捐詼諧精妙的遣詞,就算短篇幅也能讓人忍不住噴飯。
又如〈出貨帖〉,以文言句法寫情慾不滿足,文謅謅的句子中卻又夾藏「凌久餓久/凌餓久賜淒山」這現代才有的手機號碼,同樣既雅又俗,文的結構(形式限制)、俗的談吐(不忌內斂),這不可能的友情跨刀,製造出如鯨向海筆下所寫「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或者在這嚴肅的字面底下,猶能以一笑卸除情慾背後的哀與怨。
而說到打破規矩,除了從字面的抽換,或逆慣習而為之外,便是形式的複製了。
一九九0年代,因電子資訊的變革,電腦作為新的寫作工具(相較於傳統紙筆)出現在詩人面前,而有依循電腦版面、互動模式而出現的「超文本詩」。這種企圖將新科技與古老的詩相結合的念頭,確實帶來了一些意想不到閱讀趣味(如:向陽〈一首被撕裂的詩〉)。
但這樣的創作畢竟因為技術門檻不低,而罕有人投入創作,況且也容易流於依賴科技效果,而無助於文字純度或延展度的發掘。但電腦、網路確確實實改變了現代人的生活模式,難道詩真的都無法記錄這樣的轉變嗎?
唐捐此集內收錄〈臉書〉、〈三隻蚊子和被他們叮的人〉便是透過擬仿臉書上的互動模式,而捕捉、變形出一些穿插於網路與現實生活的有趣現象。
比如〈臉書〉第一首「近況動態」,以「__現在是__和其他0人的朋友了」這樣的臉書交友動態為句型,只是成為好友的對象為「找錢」、「血」與「Motorcycle」,意指這些對象(應該是具有象徵意義的虛擬對象)將共同成為他臉書內容的組成。而假若是完全不懂臉書的朋友,其實也能光從字面上讀出樂趣,找錢、血、Motorcycle(機車)都是詩人真實人生中的「近期動態」(這為前奔走、流血流汗、不得不機車的粗殘人生)。
第二首「無血的大戮」挪用唐捐本人第一本詩集的名字,以「大戮」比擬臉書上好友間「戳」來「戳」去遠距離互動。只是這來自遠方看不見對象的「戳」──提醒你不要忘記他的存在啊──尚可透過網路而互有往來,然而來自「阿公的阿公」的戳(可能只是一些留下的逸事或物品),卻不能回「戳」給阿公的阿公。這種看得見,卻戳不到的隔絕感,卻是網路時代也無法重新連線,確實造成了情感挫敗的大戮。
而第三首「捐現在是不捐過去」並列臉書個人頁面上的各式動態,有交友訊息、個人近況發表、遊戲訊息、新聞轉貼……最後巧妙的跳出網路,回到現實:「捐現在聽到老婆說,來吃燒仙草吧,要是冷掉,」詩人回答「好,就來」卻又「(但他不會馬上過去)」這種真實人際的阻礙,也是臉書的一部分吧。
第四首「通知」則同樣模擬臉書的訊息句型,只是把其中的對象或活動抽換成其他別有寓意的對象,比如:「李逵把你(和其他菜)加到『火鍋大帝』了。」簡而言之,李逵眼中人人是菜,有種被李逵(這什麼好友)強迫列入某種名單之中;或「賈島主覺得你的近況動態很讚。『松下問童子:恁老師咧?』」有種在網路上惡搞指導教授還被本人發現的寒意。
如同唐捐在序詩〈王子麵〉中透漏:「惡搞是哀悼(過橋喔)」,明白指出這種惡搞是刻意的、嚴肅的(不要偷笑!),《蚱》集中不少作品便在笑中隱藏著悲的線索:
「魚飛躍,掩唇偷笑/──但想起自己並無掩唇的手/也就不笑了」〈哀歌一種〉
「最佳示愛的時機 當屬紫色情人節/義大利人馬力歐送給法國人瑪麗安一根茄子/最佳翻臉時機 當屬銀色狩獵日/法國人瑪麗安還給義大利人馬力歐一桶小鋼珠」〈節外生枝〉
「一枝梨花/常帶雨/操場裡的軟式棒球常帶泥而我帶賽」〈備受打擊的男孩之歌〉
這些看似無厘頭的岔題,其實暗藏悲傷的意外發展。比如「抱歉」被拆為「抱」著「歉」這個對象時,對方卻沒有予以相應的回「抱」,此等無比委屈的歉意;飛躍且掩唇偷笑的魚,居然因為一件好笑的事(是什麼事並不重要)而意外察覺自身不好笑的殘缺(沒有手可以掩唇偷笑)而轉笑為悲了。
此種迂迴的自白、由笑轉悲的反差,讓讀者毫無準備突然接到悲哀的斷面,同時,詼諧的部分沖淡了悲的部分,而使得此種悲哀變成了易服用、可接受的無可奈何之悲。與其耽溺於悲傷的情節,不如將之變成一則好笑的笑話,更容易消滅了(一哭)。
當然也有純然的搞笑,唐捐簡直是詩壇笑匠,讓人忍不住被他又荒謬又好笑的岔題逗樂,待一陣笑意過後,且仍能感到「好有道理喔」的領悟:
「汝輩焉知,超人/既有超人的閱讀能力,便有超乎常人的白目」〈世界末日不為人知的瑣事〉
「人生病/病生H/天打雷/雷流血」〈蜉蝣ABC的愛與死之歌〉
「在孝順節 你應該打電話給父母/(但不可以用電話打父母)」〈節外生枝〉
超人不白目的話,如何打擊罪惡呢;天打雷,而且是真的打,難怪雷會大聲哀號,畢竟都流血了(誤);而孝順節(?)應該打電話給父母,但不可以用電話打父母,這看似廢話,但這世上是真的有人會打父母啊!(還不趕快畫重點!)
然而讀完這麼多叛逆之作,有時不免動搖懷疑唐捐是否根本是個愛搞kuso的誆世怪叔叔,偏偏《蚱》中有懞,極其精心的安插了不少高度感性之作,如:
「唉,葛之覃兮/那樣糾纏而疼痛的延伸/神秘而無聲的吞嚥/謎面是開滿蘆花的八掌溪/火車輾過苦澀的大地/此間無事,微恨/甘蔗甜而已」〈微恨〉
「世界是無力者的沙灘/吞忍起伏的浪潮、來去的腳步──/若無其事」〈沙灘上的腳印〉
「天地如鍋,熬煮著沸騰的蟲鳴/黑鷹扛著古銅色的鍋蓋盤旋/我可能是一些糖或鹽,零星地/撒入鍋裡,並不影響湯的酸甜」〈水邊索隱〉
深沉、飽滿的領悟,讓人讀罷內牛滿面,先前還懷疑唐捐亂寫,最後卻陷入「一定是我沒有看懂──」的深刻反省(多有霸氣的詩人啊),願意相信這個詩人惡搞表面底下,都是真心真意、苦肉糖心……。
讀完《蚱哭蜢笑王子面》還意猶未盡的讀者朋友,真的該回去翻翻《金臂勾》,這兩集的關係宛若武林禁忌密技:「欲練神功,引刀自宮。」那樣必先割捨抒情偶像包袱(咦?)才能抵達的曠世境界。畢竟唐捐在《蚱》後記中自白(不是白目):「但實在說來,此集究竟是『面』的詩,而非『心』的詩。面笑時,心是未必的……」其收斂與抑制可見一斑,而覆此假面的緣由,來自在臉書上貼詩與讀者互動後的結果:「哎,有了這樣的貼詩之地,所謂『詩可以群』,忽然取得特新的俗諦。我那久久信仰的詩『詩可以怨』的道理,竟漸漸化妝為『詩可以笑』的模樣……」這是一種妥協嗎?還是爆走者充滿悔意的收斂?無論如何,唐捐透過《蚱哭蜢笑王子面》證實了文字變形猶有極大的可能性,並非創造已經到了極限,而是我們都不願意離開安全的框架,無法想像得比他更遠……。
(編者按:唐捐,本名劉正忠,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者,現為清華大學教授,《蚱哭蜢笑王子面》為其2013年詩集作品。)
*作者為《秘密讀者》同仁、《風球詩雜誌》總編輯、創世紀詩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