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為了一句話思索良久,離妄想症不遠矣。是否有一種病,妄想自己得了妄想症的病?
差不多一年一次,有人會語重心長的告訴我,「你是好人。」這句話很有意思。這傢伙想必無意把我比作漫畫人物Charlie Brown這個全身上下沒一根壞骨頭的真好人。「你是好人」顯然省略了「其實」,也就是說,「你看起來是壞人,你的言行舉止、待人處事無一符合『好人』的要件,但英明如我洞察你,你的內心其實良善,設若表裡如一,別人就不至於把你誤認為壞人。」思及此,我陷入了疑惑:一旦老子改弦易轍,於外表上扮演好人,外界會不會老是懷疑,我其實是壞人?
很久很久才一次,亦即月亮變藍的時候,會有女性友人對我說,「你的禿頭其實很好看啊!」陶醉之餘,我想了很多:「她在安慰我。多餘的『其實』、『啊』和驚嘆號,在在顯示她和一般人同樣膚淺,同樣認為禿頭不好看。禿頭顯然不好看,否則不該有那麼多人戴假髮;禿頭要是好看,市面上應該販售狀似禿頭的假髮。然而,禿頭在我身上竟然好看;原來,是我在救禿頭,不是禿頭救了我;因為我的存在,人們給禿頭一個機會,甚至認為禿頭性感!相對來說,我那一干頭髮濃密且不時假意抱怨三千煩惱絲的酒友們可悲極了,他們分明被頭髮救了,他們只有頭髮,要是哪天全部掉光,恐怕就不成人樣。」
最近翻到一本書,裡面提到有趣的語言現象,還觸及「好人」這回事。
一個老頭對另一個老頭說,「你為什麼去了基隆,而之前卻告訴我你要去基隆?」
這話說得怪,因為正常說法是「你為什麼去了基隆,而之前卻說你要去台中?」或是「你根本沒去基隆,而你卻告訴我你要去基隆。」然而,人際互動中語言的運作方式鮮少依賴所謂正常邏輯。這兩個老頭之間有一種默契,那就是:人們多半說話不算話。當某人對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如何衡量?我無法衡量,也不該衡量,他只是表現禮貌,我也該禮尚往來地說「我也是」。說話不算數是常規,只有瘋子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真的嗎,這位仁兄?平常初識某人不一定會高興,而且很少很高興,從你的表情也看不出很高興的模樣。每當有人對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通常解讀為『他不是真的很高興認識我,只是禮貌』,職是之故,這位剛認識的朋友,如果你真的很高興認識我,你為何要說『很高興認識你』?」
某天,該書作者去醫院探視罹患癌症的朋友,他才對病人說「氣色不錯嘛」,馬上覺得怪怪的。以前探病時,友人氣色再差,他都會以鼓勵和安慰的口吻說「氣色不錯嘛」,但這回不同,根據檢驗報告,朋友的病情已顯著趨緩,且氣色的確不錯,他說的「氣色不錯嘛」在此情境反倒顯得言不由衷了。
體認這個有趣的語言現象,並不意味我們都不該說場面話,更不意味看到病人要說「氣色糟透了!」或者對初識對象說「認識你沒感覺。」要是大家都如此胡來,世界會亂,文明會垮。我女兒十六歲那年學到一個英文字,patriarchy(父權),好不得意。有一陣子她恣意揮灑,隨處濫用:
語言是騙術;除非為了私利或為了害人而說謊,以語言施展的騙術對世界極其有益。後現代理論興起的年代,有一位哲學家堅絕反對後現代,他認為理性溝通仍大有可為,唯當今的危機在於語言已脫逸正常運作的軌道:誠心溝通,不沾一絲偽裝、掩飾、利害、角力、唆使、引誘、嚇阻。所有使用語言的人都知道,如此正常狀態從未存在也永遠不可能存在。
寫到這裡時,作者把康德也扯了進來。即便像康德如此講究真我、實我的哲學家亦曾說過:「整體而言,人們愈文明,愈像是演員。」他的道理很簡單:我們擺出有情的姿態、營造尊重他人的幻覺、做謙卑狀、一副無私的模樣,因為每個人早已明瞭,這一切都不是來真的。扮演文明人對世界有益。一旦人類扮演這些善良角色時日夠久之後,裝出來的美德自然會滲透到內心,沁入了靈魂。這道理呼應著天主教著重儀式的真諦,如帕斯卡(Blaise Pascal)所言,天天跪著祈禱,總有一天你會真的相信上帝;它同時令人聯想傳統戲曲訓練演員的方式裡,一個動作練了千百回萬百次,慧根獨具的演員方能從機械過程裡領略那個動作的內涵而舉一反三。
假意善良導致真正善良。「藉由假裝良善來欺騙他人,我們有助於培養文明社會,而且因為這麼做,我們也騙了自己,把姿態的美德轉化為實質的美德。」甚至可以這麼說,要來真的,就得先搞假的。
因此,我們對別人的要求與別人對我們的要求是一致的:要有欺騙的企圖。私人領域如此,公共領域尤然。一家汽車公司於廣告裡宣稱,只要購買他們的環保車,你就是為環保盡了一份心意。我們都知道廣告在騙人,但沒必要揭穿謊言,因為他們起碼有欺騙的誠意,他們至少不是頂新或日月光集團這種貨色。對於公眾人物,尤其是政客,我們要更加期許他們的欺騙。
沒有比說真話的政客更危險的事了。郝柏村的「皇民說」與連戰的「混蛋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國民黨為了兩人的仇恨語言付出了慘痛代價。仇恨語言讓人沒有猜測的空間,它是一面試圖將異己妖魔化卻反射自己身形的照妖鏡。
文明社會無法接受仇恨語言,但有時文明社會矯枉過正以致搞出了政治正確(PC)的語言。哪天要是看到一部取名為「視覺上受到挑戰的人與頭髮上受到挑戰的人的故事」的電影,你得為它翻譯,改成人人都懂的語言:片名原來是「四眼田雞和禿子的故事」。政治正確的語言不足取,因為它把不成文的默契變成了硬性規定,它把表現真誠的教養變成了人人都得遵守的指令。當PC削弱了語言的曖昧成分時,它反而導致一個僵局:說者戰戰兢兢,聽者滿心懷疑。
黑人:……(你是說「黑人」吧?或者你想的是「黑鬼」?)
今年,美式足球聯盟有意全面禁用「黑鬼」,消息一出,引來紛紛議論,覺得此舉荒謬可笑者居多。為此,《華盛頓郵報》刊出系列報導,探討這個N-word的歷史與現況。訪談裡的年輕世代,包括很多非裔美人,大都認為nigger沒什麼不妥。1990年代的PC運動是針對口不遮攔的反彈,如今語言鬆綁是針對PC的反彈。
(政壇口沒遮攔的代表號,當屬台北市長當選人柯文哲/林韶安攝)
提到口不遮攔,我就想到即將上任市長的柯文哲。競選初期,他那毫無修飾的語言很難不讓人以為他是「白癡」,但看他的行事風格或某些反應(例如聞及連勝文於文宣以釋迦牟尼自況時,他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卻又讓人以為他是腦袋安插特殊天線的「能人」。莫非他是西方俗稱之「癡智者」(idiot savant),一個有溝通障礙卻天賦異稟的奇人?不過,身為他的市民,我們只希望他是個具備扮演好人企圖的凡人。我們並不期待他不再歧視女性,只要求他不再說歧視女性的笑話;我個人不敢期待他從此衷心看得起人文領域,但希望他尊重文藝的表面功夫要做得到位。
成功地扮演好人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但是,這個世界很奇怪,扮好人的風險往往比扮壞人的風險還大。寫出《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的易卜生(Ibsen)在當時儼然女權運動的同路人,但爾後卻飽受指指點點,有人甚至認為他骨子裡仍舊是信仰父權的沙豬。與他同時期的史特林堡(Strindberg)再三透過書信、散文、戲劇傳達仇視女性的立場,可是女性主義的文學批評卻很少拿他開刀。可見,扮好人的公眾人物必須付出不時受人檢驗的代價,總得於適當的時機說出適當的話語,日子過得真他媽辛苦。
康德說,所有人際間流通的美德只是銅板,只有小孩才會把它誤以為是真金。真金不多,德蕾莎修女和陳樹菊女士乃少數中的少數,她們不需要媒體添油加醋,更用不著在攝影機前呶呶不休。然而,大眾就像個小孩,總是將偶像扮演的角色看作實在的真我。他們的失望指日可待。
說好話、做好事,是錯不了的指標。我們可以試著做好人,每晚睡前、面對自己時,以謙卑、僥倖的心情為自己打氣:好險,還沒穿幫。無論如何,千萬不要靠「好人」吃飯。
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徹底欺騙了大眾的同時也徹底欺騙了自己。這時,榮耀沖昏了頭,光芒掩蓋了自我,誤信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好人,出門掛著好人勳章,開口如好人語錄,行有餘力更將大眾當小孩似的教導他們如何當好人。此刻,這個人盡皆知的好人彷彿參與一場高賭注牌局,稍有差遲便於彈指間豬羊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