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中山區夜店殺警案,揭露出新型態黑道組織顛覆傳統幫派倫理,對治安形成新的重大考驗。跨幫派的小型組織「中山聯盟」以手機「微信」聯繫成員,迅速集結,但他們結構鬆散,沒有幫主,警方難追查。
台北市信義分局的偵查佐薛貞國在刑責區內的夜店遭五十名惡煞活活毆死,震驚全台,由於參與者眾,迅速偵破,警方雖定調為「偶發個案」,但這起夜店殺警案所引發黑幫派動員方式改變以及勢力重整等,對台灣治安是一大考驗。
聚眾逞兇的古惑仔全來自「中山聯盟」成員,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黑幫組織從殺警案打響名號,但也因此遭警方釘上,列為這波掃黑行動中的頭號戰犯。
中山聯盟成員逾三百人,都是台北市中山區的酒店幹部、藥頭、經紀或泊車小弟等,分屬竹聯、四海和天道盟等不同幫派,平日各行其事,透過社交軟體WeChat(微信)聊天、聯誼,一有狀況即相互支援,形成一股有別於傳統幫派運作的黑勢力。
台灣黑幫各擁地盤,中山聯盟活動範圍都在台北市中山區一帶。警政高層告訴亞洲週刊,中山區為台北聲色場所核心,向來就是竹聯幫和堂大本營,跨幫派的中山聯盟成立後,雙方人馬多所重疊,但警方進一步追緝行動經常受阻。
不走傳統幫派老路,中山聯盟沒有嚴密組織,甚至沒有幫主,成員清一色是年輕人,充滿顛覆性,最近社會運動採取手機動員的方式,也感染到該聯盟,他們展現極強的凝聚力,輕按一個鍵就讓在各地活動的成員迅速趕到現場,九月十四日凌晨四點當接到微信發出求援訊息時,在極短時間內即號召了約半個連的兵力抵達ATT 4 FUN 的SPARK夜店,在一片喊殺聲中,三十八歲的薛貞國四十二秒就被棍棒拳腳打死。
幫派分子並非無故群毆薛貞國,根據解剖報告,慘死的薛貞國體內酒精濃度超標,帶著幾分酒意到場,看到現場大陣仗,他疑似來不及表明身份,就飆髒話,並踹調人來的富二少曾威豪一腳,引爆殺機。
竹聯幫大老、中華統一促進黨主席張安樂是在殺警案爆發後才知道中山聯盟。他認為當天去現場的人就像太陽花學運的學生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要到現場,反正手機一連線就來了。「中山聯盟也是,有人通知到哪裏,就去了,憑良心講,他們也不知道去幹什麼,看到打起來了,就跟著打。」
在警方強力鎮壓下,中山聯盟的存續岌岌可危。中央警察大學犯罪防治系主任周文勇指出,該聯盟可以視為「擬制團體」,成員認同度低,算是一群游離在各幫派之間所構成的鬆散團體。他認為,在現實情況下,絕大多數小幫派難以為繼,因為社會現有機制就會讓這種組織活不下去,「不一定是執法機制發揮作用,而是一般人不願跟它做生意,自然社會機制就會讓這些組織自然淘汰」,所以小幫派要變成竹聯、四海等大幫派的可能性非常低。
古惑仔透過社交軟體所發揮的快速聚眾效果,對台灣治安造成極大威脅,但警方對此已有因應之道。周文勇透露,警方早就請科技公司針對快速打擊犯罪提出對策,「並未超出執法能力之外」。一名不願具名的警界高層透露,為了應付機動性越來越強的黑幫聚眾鬥毆事件,警方也以快制快,成立「快打部隊」,必要時黑道剋星│霹靂小組也會出動,在警方規劃中,一有大型突發事件,跨分局會立刻支援,由現場最高階警官擔任指揮官,即使幫眾脫逃,事後也可以透過監視器蒐證,傳喚涉案人或移送法辦。
過去在「動員戡亂時期」,為了對付黑幫,台灣制定了「檢肅流氓條例」,根據一些模糊的定義,例如白吃白喝等,即可將黑道分子移送管訓,就算是殺人不眨眼的大哥,一聽移送外島管訓,無不嚇得腿軟。解嚴後,民主化提升,可能造成侵犯人權的「檢肅流氓條例」的正當性備受質疑,大法官三度宣告違憲,於是在二零零九年一月正式宣告廢除,由修訂的「組織犯罪條例」取代。
組織犯罪條例成了打擊黑幫利器,幫派只要經常聚會、有領導人、幫規或組織名冊,就會被視為組織犯罪,遭到掃蕩。因此,中山聯盟平常的運作很低調,沒有幫主,不設職位,也不常聚會,避免成為警方打擊目標,沒想到殺警案擦槍走火而陷入滅盟危機。
事實上,「組犯條例」也改變了台灣幫派生態。張安樂指出﹕「現在兄弟間橫向聯繫不夠,本來聯繫多了很多事情好解決,但因為有組織犯罪條例,三個人聚在一起就可能觸法,大哥不方便跟小弟聚在一起,就沒有辦法把過去的經驗傳承。」他認為,這種法律根本不是解決問題,而是製造問題。「組織無罪,犯法有罪,但現在弄得組織有罪,使得現在大哥沒有辦法常常把年輕人聚在一起。」
周文勇指出,幫規無法傳承,並非現在才發生,事實上,幫派對成員的控管越來越鬆垮,原因就在社會演進,價值觀改變,「利益擺中間,這是人性」,因此,不管幫主講什麼,底下的人還是以利益考量為前提,當這個幫派無法提供滿足或得到認同,下面的人就會游離到其他幫派,導致認同感降低,乾脆自己去搞錢。
傳統幫派講究倫理,老大份量夠、孚眾望,他說了算,但現在年輕世代不信這套,只要夠狠、敢衝,就很容易竄起,根本不把大哥放在眼裏。今年七月屬於竹聯幫忠堂(亦屬中山聯盟)的一名黃姓大學生在彰化槍殺同屬竹聯幫的平堂堂主田震宇,震驚黑道。一位幫派要角指出,這種事在過去根本不可能發生,現在年輕的兄弟之間橫向接觸少,雖然同樣是竹聯幫,但彼此不認識,就容易發生衝突。
行政院長江宜樺宣示展開二週的全台大掃黑,將中山聯盟列為首惡,動員超過二萬名警力,鎖定竹聯、四海幫和天道盟台灣三大幫派,很多大哥紛紛走避。
對警方大規模掃黑,張安樂並不認同。他表示,「掃下去的話,江湖倫理就破壞了,你大哥在還有一點約束力,畢竟年紀到了,他能夠做大哥,就表示他的做人基本經得起考驗,現在一掃,箭頭就是這些大哥,大哥走了,就變成群龍無首」。他說,為什麼西安事變,包括蘇聯等國家都要張學良放人,當時蔣介石如果被殺,誰能維持中國秩序?同樣大哥都抓了,江湖秩序大亂,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的禁忌全會打破,對治安未必有利。
中山聯盟在殺警案中表現的狠勁,會讓人誤以為黑道得勢,但殺警案只是偶發事件,黑道氣燄並沒有高張到可以為所欲為,警察執法能力還是令黑幫喪膽。周文勇表示,台灣的幫派日益弱化,「沒能量(energy)、沒力量」,原因很簡單,黑道在政治上不易漂白,沒有政治干擾,警察執法就比較不受掣肘,所以每次掃黑均能有所斬獲。
夜店殺警案牽扯出黑白兩道長久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最近這段時間警察角色受到相當多討論,太陽花學運狂飆,警察承受相當多的責難,一方面批評他們是學生佔領行政院的「血腥鎮暴」劊子手,另一方面又批判他們軟弱、瀆職,放任學生佔領國會殿堂,甚至還要保護學生的人身安全,令警察相當難為。
在殺警案中,三位刑警同時出現在夜店現場,社會更是議論紛紛。刑警莊瑞源一聽到轄區夜店SPARK有人鬧事,通報休假中的薛貞國一同前往,卻未向警局回報,在遭古惑仔圍毆之際,也未請求救援,引發外界猜疑。最離譜的是,七樓夜店殺警之際,同一分局的小隊長鄭宏振正在九樓夜店開趴慶生,座上客包括一名有前科的經營六合彩的組頭,鄭不但見死不救,離去時對當時已倒臥血泊中的薛貞國竟置之不理,相當不可思議。
台北夜店名聞遐邇,影視名人經常流連駐足,更是時下年輕人徹夜狂歡的場所,但在杯觥交錯的背後,夜店也成了犯罪熱點,「撿屍」性侵(把喝醉的女生帶走強姦)、聚眾鬥毆、毒品交易等,一樁接著一樁,先前富少李宗瑞迷姦十多名少女,就是這家SPARK夜店;藝人房祖名、柯震東在北京吸毒,被查扣的毒品據說也是來自台北夜店。
前述警界高層直言,夜店生態複雜,「要薛貞國一個人去,是制度讓他去死」。他說,上級規定夜店一旦出事,各分局要管考一週,意思就是要調閱事發現場所有監視器,查出當中所有犯罪事證,飆車、帶刀、帶槍或吸毒等,一個一個進行傳喚,一個夜店也許進出就有近千人,卻要一個警員去處理,責任未免太過沉重。
薛貞國倒地後,評價兩極,一種質疑其操守,認為他與酒店業者來往甚密,在休假中火速趕到現場是為夜店「圍事」(擺平糾紛)。另一種是肯定其態度認真,不眠不休,夜店有事,立刻馳往。
亞洲警察學會秘書長葉毓蘭指出,薛貞國算是一名認真的警員,當年他在內湖分局幹偵查佐時,曾因屬下疏忽,讓人犯脫逃,他代人受過被拔掉主管職務,但品操並無問題。
署名Fred Chen的網友指出﹕「信義分局殺警案,明顯是警察介入夜店圍事,分局長官視而不見,縱容、包庇,該當何罪?警察圍事根本不是個案,特種場所警察圍事比比皆是,和黑道什麼兩樣?」
台北市號稱是台灣首善之區,但聲色場所之多也居全台之冠,也讓警察有機會撈油水。國民黨籍台北市議員鍾小平指出,多名夜店業者向他投訴,信義分局對於黑幫夜店鬧事處理消極,業者痛苦不堪,最後讓黑幫圍事,月付圍事費六到十五萬元,等於變相保護費,但警方規費仍須照付,形成黑白共治局面。
黑白兩道原本涇渭分明,無模糊地帶,但白道染黑變成「灰道」,時有所聞,警方雖三令五申,嚴禁與幫派打交道,仍禁不勝禁。一位警官表示,二零一零年台中地方角頭翁奇楠遭槍擊時,有四名警官在場,引起非議,當時警政署即下令,警察不可與黑道來往,若有必要來往須報備。
警政署的命令其實很難貫徹,當案件發生,警方需要情資、蒐證,或者協助釐清案情,都需要線民協助,其中交遊廣闊的「道上兄弟」自是擔任警察耳目的不二人選,彼此各取所需,這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
近年來台灣廣設監視器,破案率大為提高,但在某些地方警察仍不能沒有黑道相助。葉毓蘭指出,很多黑道都有社會正式頭銜,可能是一家企業的董事長,或某一個特殊行業的主管,警察很難避免接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常會看到長官這樣告訴你,今天不管想什麼辦法,就是要給我破案」,如果不跟這些人接觸,一旦案子發生,如何作案情分析,甚至可能連蒐集資料的管道都沒有。
基於辦案需要,黑白兩道很難一刀切。張安樂指出﹕「警察要業績,兄弟也希望警察護航,互相都有需要。」他認為黑白兩道關係很難拿捏,若完全不來往,很多案子可能破不了,要看警察正不正派,「很多案子(警方)都會說你交兩把槍出來,我們來結案就沒事,我有業績,你也好做生意,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張安樂指出:「台灣不是警察國家,警察是為人民服務的,人家以前講警察是無照流氓。兄弟跟警察究竟誰黑誰白還很難講。」他說:「兄弟拿錢是光明正大,我來圍事,你給我多少錢,警察拿錢是黑的,你說誰黑誰白?」
有時候白道比黑道還要黑。一九九六年,台灣爆發周人蔘電玩弊案,電玩大亨周人蔘在台北市中山、松山、大同區經營的多家賭博電玩為免被警方取締,透過台北市警士林分局刑事小隊長張台雄等人向警界及檢察官行賄,每月撥出巨額公關費用行賄,累計總金額高達數千萬元台幣。
關鍵白手套張台雄案發後潛逃至今。檢調查出,張台雄是由台北市中山分局前局長張鴻儀透過關係找上萬里地區的漁船,偷渡到中國大陸躲藏。當時警界內部即傳言:「還好張台雄跑掉了,否則牽連更廣。」
張安樂激動指出,警察的權力是人民賦予的,但他們用這個權力去掩護他們的犯罪,在周人蔘案中,可以明顯看到警察用公權力謀私,他們才是真正的「組織犯罪」。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警察電影《衝突》(Serpico)描述一個破案率高的正義警察因不願同流合污,而跟其他員警顯得格格不入,遭到同事陷害而陷入危險,但他堅持信念不惜與整個部門鬥爭,最後贏得了勝利卻也付出了代價。
「你權力越大,誘惑越多,就容易犯罪。我如果是警察,這夜總會歸我管,我不去找他,他是不是要來巴結我?送來了,一次不要,二次不要,三次他就要了,要了以後反正要了,就下去了。」一位經常和警察接觸的人士指出。
台灣警察待遇不低,月薪四、五萬元台幣(約一千五百美元),比起一般大學畢業生要好很多。警界高層指出,警察待遇不錯,雖然任務繁重,但該給的獎勵從不會少,例如最近針對台北市警員,加發「首都加給」,其他縣市也有「繁重加給」八千多元。他認為,這種變相提高待遇的做法就是要提高警察榮譽尊嚴,讓警察不必貪也不會貪。
殺警案相關涉嫌人等一個一個到案,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絕大多數非警察緝獲,而是由警察施壓黑道協助到案,黑白兩道有無界線已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