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季鸞研究近年不斷向前推進,論文、專著成批湧現,大公報舊人的回憶也相繼整理出版。透過這些文字,張季鸞作為報業巨人的風采,在湮滅了半個多世紀後漸漸被今人所瞭解。
不過,這些回憶文字,因為基本上出自張季鸞同事的筆下,所以多突出其偉大的人格、下筆千言的言論風采,以及愛國憂民的情操。
隨便舉一個例子即可作為代表。張季鸞去世後的第二天,即1941年9月7日,重慶《中央日報》即刊登許君遠的悼念文章《敬悼張季鸞先生》,文中說:「在國家的立場上說,他是一員勇猛的鬥士;在《大公報》的立場上說,他是整個事業的靈魂;在朋友的立場上說,他又是一個指路的燈塔,航海的指南針。」許君遠1928年畢業於北大英國文學系,屬《大公報》第二代高層決策人。寫作此文時,他已加入《中央日報》任副總編輯。他的這段話,基本能代表大公報人回憶、評價張季鸞的調子。
總括起來,同事眼中的張季鸞,屬於那種「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賢者,有莊重的一面,也有親切的一面。關於後一面,許君遠還有一段話值得注意:「只要你是他的一個忠實的同志,他全一律的把你看成他的最知己的朋友。吃喝玩在他面前用不著拘泥,用不著扭捏,儘管大方,儘管放肆。他高興這樣,他不以為忤。」
以往讀這段話,想像不到這裡所指的「吃喝玩」「放肆」的具體含義,最近讀《謙廬隨筆》一書(編按:繁體版/秀威出版,2014),對此恍然有悟。原來,它們指代舊式文人那种放浪形骸的生 活態度與方式,這種舊式文人的生活態度與方式,也很典型地存在於張季鸞身 上。而這一點,是從以往回憶張季鸞的文字中看不到的。
《謙廬隨筆》的作者矢原謙吉,是民國時期在北平行醫的日本人。他出身於武士 之家,留學德國多年,醫學專業畢業後來中國。由於醫生精湛,醫德高尚,矢原 謙吉成為聞名華北的名醫,連當時內蒙的德王都悄悄到北平請其看病。矢原謙吉 與當時華北軍政界及文化、報界的知名人士往來密切。身為值得信賴的醫生,一 些人在找矢原看病的同時,也樂於向其講述「心病」。此外,矢原同當時報界的 風雲人物如張季鸞、管翼賢、張恨水是好朋友,這些人不但經常與矢原餐會,且 常向其講述各類掌故逸聞,矢原遂得以掌握大量內幕。1938年,由於被日軍懷疑幫助中國朋友逃離佔領區,矢原在日軍逼迫下離開中國,逃往美國。二戰結束前,矢原謙吉去世,《謙廬隨筆》為其去世前寫成。矢原漢語造詣很高,文筆生動,敘事詳實,由於其為外國人,所以一般認為,這本主要記錄當時中國華北軍政要人秘聞的書,比較客觀,史料價值甚高。
《謙廬隨筆》中,有兩篇專門記述張季鸞,此外還多有提到張季鸞之處。矢原謙吉對張季鸞充滿敬意,但並不為尊者諱,在他筆下,張季鸞鮮為人知的放浪形骸的一面得以呈現。
矢原謙吉是「九一八」前夕來到中國的,前後呆了近八年。這期間,他與大公報的幾位高層如張季鸞、曹谷冰過往頻繁。張季鸞每次從天津到北平,都必於深夜打電話給矢原,邀其到「都一處」「砂鍋居」或「東來順」等名飯莊痛飲,而「八大胡同」之一的韓家潭也是張季鸞最欣賞最常去的地方。
根據矢原謙吉的記載:「是時也,張有紅袖為枕,間亦略以阿芙蓉助興,而其談鋒遂愈晚愈健。余嘗婉勸其保重之道,首先與吞雲吐霧絕緣。張聞語顧左右而言他,曰:阿芙蓉亦如老七,余僅為逢場作戲耳。」
所謂老七,是一名雛妓。「常為楚楚依人之態,張甚嬖之。」如果老七偶爾不在,張季鸞則為之不歡。有時興起,張季鸞乾脆就在老七處伏案揮毫,頃刻千言,寫就《大公報》的社評。
《大公報》為當時中國第一大報,其社評更執輿論界之牛耳,深為國共兩黨領袖所器重。張季鸞筆掃千軍,是當之無愧的報界宗師。不過,其社評文章,有的是在妓女身邊寫成,這多少有些令人感到意外。
此外,張季鸞有阿芙蓉之癖,即吸食鴉片,也是從未見諸披露的。事實上,當時有人因為張季鸞面色黑黃,曾猜測其為癮君子,但沒有確鑿的證據。矢原謙吉的記載,以筆者所見雖系孤證,但通觀《謙廬隨筆》涉及到張季鸞之處,多甚為正面,且語帶不掩飾的敬意,而矢原謙吉公認是宅心仁厚之君子,沒必要去厚污張季鸞,所以筆者認為這一記述應該可靠。
新記《大公報》曾數次就鴉片問題刊發過社評,如僅1928年,就先後於2月7日與4月17日兩次刊發以禁菸為主題的社評。其中一篇題為《煙禁與足禁》,將裹小腳與吸食鴉片列為陋俗之列。社評沒有簡單譴責各種陋俗,而是做了區別對待,認為「各國之改革風俗,惟去其有害者。至雖陋而無害,則不以法律禁之。蓋人性守舊,世界皆然」社評認為,禁菸為國民保健之本,所以最為重要,相比小腳、留辮子,是應該首先去除的陋習。筆者手頭沒有《季鸞文存》,但猜想這篇社評應該出自其手。知易行難,一代報界宗師如張季鸞,其也不免乎!
與大公報舊人筆下溫文君子的張季鸞形象不同,與張季鸞有私交的矢原謙吉能看到同事視角中看不到的張季鸞的另一面,也即諧謔、辛辣的一面。對此矢原說:「惟讀張氏社評,而不識張氏於笑談中者,定以其人為一不苟言笑之大師,實則張亦與張恨水同,恃才使氣,玩世不恭。倘遇彼所不屑之人與不懌之事,則舌如利刀,尖刻入骨。」而被張所不屑者,是一個長長的名單。當時的國民黨人中,除了蔣介石與汪精衛,鮮有能獲得張季鸞好評者。
對於蔣介石甚為賞識的將領劉峙,張季鸞在大講其怕老婆的故事之餘,常說:「中央軍之有『峙』者,猶人之有痔也。」這話,當取痔瘡雖然不是大病,但卻令人難堪、難受之意。劉峙身為黃埔軍校教官,在北伐、中原大戰時屢建戰功,但抗戰以後則屢敗屢戰,被譏為「長腿將軍」。張季鸞對其不感冒,未始沒有原因。
何應欽也是張季鸞不屑之人。何梅協定簽訂後,輿論嘩然,張季鸞對矢原說:「此何應欽之所以為『何應輕』也。」
張季鸞是見過大世面大陣仗的人,擔任過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府秘書,參與《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起草工作,因報導坐過兩次牢,寫社評罵過蔣介石,其胸襟與局面,絕非謙謙君子與恂恂儒者所能框架,這是可以想見的。但是,他的不計葷素、大雅大俗的諧謔風格,相信還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像。
三十年代,北平的紈褲子弟多枉法胡為者,為此一家報紙以「養不教,父之過」為題,撰文抨擊。張季鸞與張恨水看到這個標題後,大加嘲笑。笑過之後,張季鸞忽然對矢原等人說:「讀此標題,使我得一聯矣。上聯曰『父之過』,你們能對下聯否?」
有人對以「子不語」,張季鸞搖頭說:「欠妥,欠工。實未如『媽的×』之恰當也。」這一聯語,雖然淪於不文,但從聯藝角度衡量,應屬佳對。它不但對得工,也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對紈褲子弟不法行徑的憤怒。
從矢原謙吉的敘述中,可知其與張季鸞關係確係非同一般。不但張季鸞每到北平必與矢原相約,從他們彼此間的隨性與隨意,更可佐證這一點。
矢原說,每次與張季鸞、張恨水一起出遊時,就會產生嚴重的自卑感,因為二張在一起或議論,或笑謔,或關白(通報之意),都不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是以引用詩詞,或引用四六文的遊戲方式來交流、溝通,因此往往弄得矢原瞠目不解。有一次,二張與矢原一起見了美國人福開森,座中西方男女雜坐,二張談片刻即辭出。出門之後,張恨水對張季鸞說:「盍往訪老七乎?此輩西方佳麗,見之徒增『西望長安』之感,惟其『玉鉤斜』尚差強人意耳。」說完,二人相視大笑,而矢原卻不解「西望長安」與「玉鉤斜」之意,於是再三請教。二張說,只有當晚在老七那裡做一「花頭」,才能告訴你。
「花頭」即在妓院設宴打麻將之意。矢原好奇心切,遂如二張所請,做了「花頭」,知道了「西望長安」即是不見佳之意,而「玉鉤斜」即是曲線美之意。二張的對話,原來是指那些西方女人臉蛋長得不怎麼樣,但身材卻很好。
其實,矢原的漢語水平已經相當了得,中國的歷史文化知識也很豐富,這一點,相信讀過《謙廬隨筆》的人都有體會。只是,在張季鸞與張恨水的淵博面前,矢原漢語再好,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上述細節,都增加了《謙廬隨筆》的可讀性與可信度。相信作為日本人的矢原,無論如何都虛構不出這麼生動有趣的情節與細節。也因此,矢原謙吉筆下放浪、諧謔的張季鸞,應該是可信的。
這個張季鸞,帶有舊時文士的習性與氣質,逛妓院,吃花酒,吸鴉片,善諧謔,與德高望重的經典張季鸞形象大為不同。它是張季鸞的另一方面,與憂國憂民、筆含風雷的張季鸞同樣真實。
有了矢原謙吉筆下的張季鸞,張季鸞的形象才更加真實、完整。
「張季鸞好吸鴉片,張恨水才子風格,吃嫖賭中迷到極點是方城之戰,三日不打牌全身不對勁,但是張恨水寫小說和打牌是有衝突的,家人反對打牌、張恨水在家中打牌諸多不便,於是在清吟小班中打完茶圍就來四圈,張季鸞擅長寫社評,張恨水寫小說,每當牌桌上戰興正濃,報社派人坐催索稿,因為檢字房工人等著待排,於是張恨水叫他小班中老相好「老七」代打幾把,自己在茶几上操筆寫稿,一兩仟字的稿揮筆立就,在台灣高陽也就這個本事,可以說是「捷才」!
…張恨水到了民國十五年以後,和成舍老是漸行漸遠,他們「三人行」是張季鸞、管翼賢和張恨水,通常去玩是結伴而行。…當時這新聞三劍客,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是花了心思,經常約他們一起打茶圍,酒肉追逐,手掌不打笑臉人,對張恨水捧他文章是神筆,介紹作品到日本去翻譯出版,稿費特別從優,大公報張季鸞的社評抗日最為激烈,土肥原等到張季鸞的生日,送上熱河的最好紅土(鴉片)兩十兩,對煙霞客來說,是無比的誘惑!
…管翼賢非常反日,土肥原知道管翼賢太太邵挹芬用錢揮霍,管太太在前門外八大祥買毛皮衣料,天寶金店買手飾都是年節結賬,這是當時的規矩,等到年節前土肥原叫人代為結清,表示好感,使管氏夫婦唯有屈服;京報邵飄萍被殺後,邵夫人湯修慧代夫出征,主持「京報」,土肥原化名買了多幅廣告,等到結賬,一張支票才看到土肥原的大名,這種作法,不能不覺得日本人的特務工作做得利害!」
*作者為媒體人(原文刊載《經濟觀察報》,轉載自騰訊大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