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專文:鬼子兵打過來了

作者回憶,日本戰鬥機俯衝而下,機關槍掃射了一輪,又升高飛了上去,圖為示意。(資料照,顏麟宇攝)

從南城回到鉛山不久,鬼子兵打過來了。抗戰第三戰區司令部緊急通知遣散。全家匆忙上路,往西南山區逃難,翻過武夷山,最後到了福建麻沙。這一趟旅程我頗記得。

一起逃難的還有幾位小學老師。大家徒步走山路,僱了幾名挑夫用扁擔挑著行李在前面帶路,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雞公車」。雞公車以一隻堅固的木製車輪為主,車輪直徑比一個小孩還高,軸心從兩端伸出來,看起來很結實。在獨輪兩側裝上架子,架子上釘兩塊平板,可以載貨或坐人。兩片平板底下結實的釘上兩隻把手,把手往後伸出來,供車夫抓住把手往前推著車子走。兩把手的末端,以一條粗厚的帆布寬帶子連起來,車夫將帶子套在頸後,帶子從雙肩垂下,這樣推著車行走,可以靠肩膀扛起車子的部分重量來,他的雙手要維持車子的平衡,掌握方向。雞公車是獨輪車,能走很窄的路,翻山越嶺非它不可。雞公車車夫身體要壯,全仗他的超強體力推車上山下山。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常見到「老漢推車」的句子,推的車子大概就是雞公車。

我和哥哥這兩個小蘿蔔頭子開始很興奮,以為是去郊遊遠足。走了半個鐘頭的山路便叫苦連天起來,哭鬧撒賴的要大人抱。山路崎嶇,普通人走上去都要氣喘吁吁的,誰能抱個孩子爬山呢?趕路逃鬼子兵不能耽擱時間,於是就把我們兄弟二人放在雞公車的行李堆上,一邊一個。雞公車走不快,坐在上面觀看風景,聽車夫哼唱山歌,學著講他的方言,也挺有趣。

雞公車上陡坡很困難,需要綁上一條粗繩子,幾個人在前面拖車,這樣子前後用力,雞公車方才能勉強上了山坡。爸爸那時候正在壯年,雖然體型肥胖,但精力旺盛,有好幾次他也加入拖雞公車上坡的行列,渾身溼透滿頭大汗,一面還唱起河北梆子腔來:「劉玄德在白帝城,自思自嘆……。」他說幹活兒的時候就得唱,那樣才不會累。為什麼不唱京戲呢?梆子腔來自鄉下,用它來搭配拉車正合適。

逃難隊伍被前面山坡上數不清的山羊群擋住路,牠們若無其事的在山上吃草,牧羊人不知道去了哪裡。山羊最固執,只服從牧羊人的指揮,幾頭老公羊凶得很,惹急了就低下頭來用大犄角頂你。都是不會趕羊的人,趕走了這一群,又過來另外一群羊擋住去路。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很久,天色慢慢暗下了,挑夫頭子說,如果天黑了還走不到下個村子,晚上走山路實在太凶險。

爸爸皺著眉頭不說話,然後揮起手中的那根竹杖試圖趕羊,無效。他突然從行李包取出一把盒子砲 (老式連發手槍 )來,朝著天空連放了幾槍,山羊群被嚇到,漫山遍野的跑,逃難隊伍快速循山路過去。牧羊人出現了,揮著趕羊的鞭子,用方言大聲罵髒話。

爸爸還會放槍!不希奇,他那時官拜中校,雖然是文職也受過基本軍事訓練。逃難當然要帶著槍,誰知道會遇到什麼事呢?後來爸爸告訴我們;其實最擔心是臨時僱來的挑夫,有人說他們平時當挑夫,遇到好機會就變成土匪。戰火紛亂,誰管得了誰呀! (相關報導: 料理背後的人情味,是認識城市的地圖:《府城一味/新版》選摘(1) 更多文章

有時候我們哥兒倆一人坐在一邊的籮筐裡,挑夫挑著兩個小孩趕路太輕鬆了。他的腳程快,通常我們都走在前面,找到一棵大樹下休息,等候雞公車和大隊人馬慢慢到來。挑夫走在稻田埂上,兩隻籮筐就在水田上面迎風而過,在籮筐裡有飄然坐船的感覺。有次挑夫沒走穩當,一腳踏空,我的籮筐就浸入稻田的水中,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後來母親發覺我的衣服濕了,而且一身的臭。那還用說,早年中國南方的稻田裡,都灌了大量的水肥。她不准我們再坐籮筐。籮筐坐久了,兩條腿麻到失去知覺,休息很久才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