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19日刊出深度報導,介紹遼闊的亞馬遜雨林深處,原住民部落皮里普庫拉正經歷的生存挑戰。巴西政府找到最後3名倖存的部落成員Pakyi、Tamandua和Rita,但找到他們,也給當局帶來相當棘手的難題。部落的存續可能取決於Tamandua是否能夠生育下一代。
在一片幾乎只有叢林的地方,巴西政府人員發現了一個簡陋的遮蔽處,那裡的火依然在冒著煙,可以看到兩組腳印,兩把大刀和兩組吊床。6月,政府人員坎多爾(Jair Candor)發現皮里普庫拉(Piripkura)部落倖存者的線索。他終於找到一個數十年來不願被找到的人,可惜的是,他錯過了他。
這位男子名叫Tamandua,他是最後3名皮里普庫拉族人中的一員。他的生活一直在亞馬遜雨林深處,與世隔絕。他的一生都在躲藏,不是為了躲避當局或敵人——雖然有很多人希望他死去——而是為了躲避現代社會的影響。
將近50年的時間,他孤獨地生活在亞馬遜雨林中。他的伙伴一直是他的叔叔Pakyi,他們一起穿越這片叢林,全身赤裸、赤腳行走,只攜帶著大刀和火炬。(第三名倖存者Rita於1985年前後離開這片土地,嫁入了另一個部落。)
年事已高且身體虛弱的Pakyi,最近開始居住在巴西政府為確保這兩名男子安全而設立的設施附近。然而,被認為是皮里普庫拉人傳承最後希望的Tamandua卻神秘失蹤。
這兩名男子位於巴西亞馬遜地區巨大爭議的中心。誰有權擁有這片森林?是向政府購買土地所有權的牧場主和伐木工,還是在巴西政府成立前就世世代代居住於此的原住民?
坎多爾1989年首次發現Pakyi和Tamandua,當時他們正在一棵樹上覓食蜂蜜。然而接下來的20年,巴西政府站在伐木工人那一邊,未採取保護行動,導致森林遭到不斷砍伐。
2007年,坎多爾再次找到這兩名男子。受到左翼政府的立場影響,巴西為了Pakyi和Tamandua,把將近2590平方公里(相當於洛杉磯面積的兩倍大)的森林列為保護區。這激怒了擁有土地所有權的地主們,幾十年前,政府以幾乎免費的價格將保護區的大部分土地出售給他們,鼓勵開發森林,促進經濟。
繼承或購買這些土地的人們抗議政府的保護立場,希望繼續砍伐土地並放牧。彭索(Penço)家族經營該地區最大的石灰岩礦場,並擁有皮里普庫拉保護區幾乎一半的土地。他們主張,Pakyi和Tamandua不需要那麼多地,政府的行為已經侵犯他們家族的權利。
但原住民領土無法擺脫侵略者的威脅,自2019年迄今有近800名原住民遭到殺害。在歷經多年種族滅絕和森林砍伐後,許多部落的族人只剩下幾十人。專家們指出,巴西境內沒有任何其他已知部落比皮里普庫拉部落更小,而如今這個僅存3人的瀕危部落面臨更嚴峻的生存問題。
政府計劃在明年初做出一項關於皮里普庫拉命運的重大決定。它是否應該被劃為永久保護區,或是否該實施其他替代的保護措施?彭索家族及其他反對者主張,應該大幅縮減保護區範圍或甚至撤除它,部分原因是Pakyi目前只居住在政府設施附近而已。
亞馬遜雨林皮里普庫拉(Piripkura)部落倖存者Pakyi、Tamandua。(取自紀錄片Piripkura: The Last Two Survivors Documentary臉書)
證明Tamandua仍然健在,對於制訂保護措施變得極為重要。因此今年6月,現年63歲的坎多爾駕駛著公用車,沿著彭索家族修建的一條泥巴道路駕駛5個小時,穿越雨林,前往政府設施尋找Tamandua,他們大約兩年沒有見面。他一到達,一名身材矮小的原住民出現在門前。那就是Pakyi。
Pakyi小心翼翼地走近,注視著異鄉人:政府人員和《紐約時報》的記者。他很快變得熱情起來,露出笑容,與他們握手,還扯了扯鬍子。他已經開始穿衣服,因為看到其他人也這樣做。但他那件有污漬的襯衫穿反了,衣服背面上的文字顯示在胸前:「團結力量大。」
起初,他無視或拒絕回答有關他的家人和侄子的問題。直到一天後,他坐在一塊木頭上開始通過翻譯說話,透露Tamandua仍然生活在森林深處,但他不希望被找到。
被屠殺的村莊
Tamandua最後一次被目擊是在2017年,當時他和Pakyi前來政府設施,提出一個簡單的要求:「給我們點火。」
Pakyi和Tamandua以前用樹皮製作吊床,製作陷阱捕獵貘,利用巴巴蘇棕櫚(babaçu)的寬大椰葉建造遮蔽處。然而,他們已經不再生火、不再用箭,也不再種植木薯。不到一個世紀前,皮里普庫拉村莊住有超過100人,人類學家認為,他們的技術發展與鄰近部落程度相似:使用火、武器、陶器、種植農作物等。
皮里普庫拉部落是如何從一個村莊變成如今僅有3人的情況,至今仍不甚明朗。人類學家主要根據第三名倖存者Rita的敘述來勾勒其歷史。現年60多歲的Rita被認為是Pakyi的妹妹。她指出,家族長輩告訴她,事情發生在白人侵入的時代。
1940年代,政府以低價將土地分配給開發雨林的移民。1943年,巴西政府海報寫著幾個大字:「為了勝利,多多生產橡膠!」全世界最重要的天然橡膠來源是巴西橡膠樹,當局鼓勵人們努力收割橡膠,以支援盟軍。
移民大規模屠殺原住民。巴西政府承認,在1964年至1985年的軍事獨裁統治時期,至少有8300名原住民遭到殺害。根據Rita向政府官員透露,一次大規模屠殺中,皮里普庫拉部落慘遭摧毀,族人被肢解的屍體釘在樹上。
隨後,撕裂這個家庭的時刻到來:Pakyi殺害了Rita的兩個孩子。根據Rita和2012年的政府報告,Pakyi先殺害了她的大兒子,當時孩子大約4到5歲,因為哭泣而斷送生命。報告中提到,Pakyi割下了男孩的頭皮,然後埋葬他的屍體。之後,他把Rita的女嬰帶進森林,遺棄在那裡。坎多爾表示,Pakyi從未提到過這件事,政府也從未對這些謀殺案進行進一步調查。
Rita逃離了家人,她奔跑數小時,來到彭索家族經營的「變革牧場」(Change Farm),她知道那裡住著白人。「聽到他們說牧場主想殺害印第安人時,我感到很驚訝,」彭索家族的發言人弗朗西斯科(Francisco Penço)說,「Rita需要逃跑時,我們保護了她。」
「他只是要求我們不要殺他」
「變革牧場」是Rita與世隔絕的終點。從1983年到1985年,她在這個牧場工作,開始穿衣服,講葡萄牙語。一份人類學報告還指出,她受到虐待,被人用掃帚毆打。到了1985年,她再次逃跑,最終與尋找皮里普庫拉部落的政府專家獲得聯絡。她向異鄉人展示家人曾經居住的地點,但當他們抵達時,房屋已經被遺棄了。
1989年,Rita參加了另一場冒險,與坎多爾一同前往。他們先是前往她兒子的墳墓,然後穿越沼澤來到了一處岸邊。在那裡,他們看到Pakyi和Tamandua正在搜尋蜂蜜。Pakyi見他們後逃走了,而Tamandua卡在樹上動彈不得。「他開始顫抖,」坎多爾說。「他只是求我們不要殺他。」
亞馬遜雨林皮里普庫拉(Piripkura)部落倖存者Pakyi(右)、Tamandua(左)。(取自紀錄片Piripkura: The Last Two Survivors Documentary臉書)
最終,Pakyi和Tamandua把Rita和坎多爾帶到他們的家,4人一起度過了兩個星期。坎多爾一遍又一遍地問Pakyi和Tamandua同樣問題:其他人在哪裡?「他們說其他人都死了。然後,在另一個時刻,他們說他們在某個地方。」坎多爾說,「但他們從來沒有說過具體在哪裡,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坎多爾正式發現了一個新的原住民部落,這通常會導致政府設法保護。然而到1990年代末,政府卻幾乎放棄這麼做。直到2007年,另一個原住民部落要求政府當局說明皮里普庫拉人發生了什麼事,坎多爾再次接獲尋覓任務。他帶著Rita抵達Pakyi和Tamandua的家時,這個家園已經變了樣。「無論你走哪個方向,都能看到伐木工人,鏈鋸的轟鳴聲,倒下的樹木。」坎多爾說道。
經過三個月的搜尋仍然找不到新的線索。就在坎多爾和Rita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們聽到遠處傳來人們聊天的聲音。令他們驚訝地,是Pakyi和Tamandua,過了10年後仍在森林中獨自生活。
與現代社會的衝突
彭索家族長年在這個地區進行木材砍伐,其中很多木材最終運往美國,用於製造地板。然而,2008年的一項保護令突然使得伐木業務停止。彭索家族的領袖塞爾索(Celso Penço)數十年前從政府購買了便宜的雨林土地。他2016年去世時,將1995平方公里的土地分給7名繼承人,其中有三分之二就位於皮里普庫拉保護區內。
坎多爾認為,皮里普庫拉對這片土地的主張比彭索家族更有說服力。「如果他們有權擁有這一切,」他批評彭索家族說,「那為何不讓在這裡出生、長大、生活並目睹親人在此離世的人也享有相同權利呢?」
塞爾索的兒子弗朗西斯科則表示,政府在分配土地後改變了「遊戲規則」。如果政府想將這片土地交給皮里普庫拉人,就應該向地主支付賠償。他估計,他的家族應該獲得4500萬到7000萬美元的賠償金。
亞馬遜雨林皮里普庫拉(Piripkura)部落倖存者Pakyi(右)、Tamandua(左)。(取自紀錄片Piripkura: The Last Two Survivors Documentary臉書)
弗朗西斯科還質疑Pakyi和Tamandua是否真正與外界隔絕。他指出,這兩位原住民曾因現代醫學的幫助而存活下來。2018年,坎多爾和一名同事發現Tamandua無法行走,不得不將他抬出森林外就醫。在醫院接受檢查時,醫生發現他的腦中有血塊。
幾十年來,Pakyi和Tamandua幾乎只有彼此,根據人類學家的解釋,他們認為現代技術來自雲層上方的神靈,白人透過飛機才取得。然而,他們卻要搭乘商業航班前往聖保羅,進行腦部手術。在機場,他們有非常多不適應的舉動,例如想在公共場所小便;在飛機上,Pakyi還碰觸了一名女士的胸部。
他們在聖保羅度過了45天,睡在醫院為他們懸掛的吊床上。「他們一直想離開,」隨行的政府人員達·席爾瓦(Cleiton Gabriel da Silva)解釋道,「這座城市只給他們帶來創傷」,對Tamandua尤其如此,他的頭被割開,接受打針與注射,「然而,他並不理解這是為了拯救他的生命。」
最後的希望
出院後不久,Pakyi開始待在政府設施附近。他把政府人員捕到的小鳥煮熟,嘗試踢足球,用手拍球。他和Rita的關係仍然緊張,但每天晚上他都會與她送他的貓頭鷹娃娃一起睡覺。然而,Tamandua卻失蹤了。今年6月,坎多爾返回政府設施。他在森林中走了30分鐘,找到了有兩組腳印的遮蔽處。對他來說,這是證明Tamandua仍然活著的重要證據。
巴西地方政府通過法律,將流經原住民保留地的河川指定為具有生命的實體(living entity)並享有相應權利,保護河川生態與亞馬遜原住民的生活。(美聯社)
雖然建立一個皮里普庫拉原住民保護區能挽救這片森林,但恐怕無法拯救這個瀕危部落。幾年前,坎多爾帶著Pakyi和Tamandua來到另一個說類似語言的原住民部落,希望能鼓勵他們。人類學家相信,這兩名男子若有後代,皮里普庫拉的未來就有希望。基於年齡和性格因素,坎多爾不認為Pakyi還會繁衍,但他相信Tamandua能夠。
至於Rita,她的族人和家族曾經居住的許多林地已被砍伐殆盡。她說,皮里普庫拉是否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將取決於一個人:Tamandua。「我們必須找到他,」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