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政良專文:下海(micelem)─不要被第五道浪拿走

作者表示,透過必須穿越第五道浪的阿美族自由潛水漁獵者的日常生活實踐,探索其透過身體實踐不斷累積的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內涵與性質,並進一步詮釋這些近岸海洋傳統生態知識的系統性與因應社會與環境變化的動態性。(資料照,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提供)

我今天下午提前下班,與Kinam相約到長江下海打魚,1因今天吹南風,長江南邊有突起的陸地,在南風吹拂之下,海域較不受南風的影響。我到家先整理裝備,出發後就轉到Ance家找他一起下海,Ance的媽媽在前院正在編織網袋,抬頭回應我Ance正在睡覺,因此我硬生生地把Ance從房內叫醒。Ance睡眼惺忪且帶點倦容地回應我,他待會要自己騎機車去海邊找我和Kinam。

我和也剛從臺東市下班的Kinam在長江會合後,兩人換好裝備,在岸邊各自點了一根菸,將兩顆檳榔放在岸邊的礁岩上。Kinam雙手持著點燃的香菸,面對大海,口中念念有詞地請海上而來的兩位祖靈保佑我們平安下水,滿載上岸。說完,我們就同時下水打魚了。

約莫兩個多小時後,我和Kinam上岸時,就已經看到Ance已經在岸邊等待我們。

我們上岸後,Ance對我們說:「我媽媽在阿良離開之後,就跟我抱怨,為何我都不下海了?」

Ance在一年前,也是我經常一起下海的潛伴,潛水打魚功力也很好。但是自從他去年生了一場病以後,就不再下海,裝備也都不知道失散到哪裡去了。

今天我也打得不好,沒有幾條魚,聽Ance這樣說了以後,我給了他一尾co’in(倒吊魚)帶回家給他的媽媽。

——2017年3月30日田野筆記

當我聽到Ance的媽媽抱怨著自己的孩子都不再下海後,腦海中馬上浮現之前我的母親透過臉書得知我開始下海潛水打魚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我表示反對我下海打魚,並且試著阻止我之後再繼續下海。相較於Ance的母親對於他的孩子不再下海打魚的失望,我的母親反而是憂慮與擔心。這個小故事大概就可以看出不同文化中對於相同行為的不同觀點與解釋。

另一個故事同樣經常在我和我的潛伴身上出現,同樣可以看出潛水打魚這樣的行為在海岸地區的阿美族部落中不只是單純地休閒或運動而已,而是具有其高度的文化與社會意義。我與我的年齡階級級友兼潛伴Kinam每次在準備前往海邊下海潛水射魚前,2都會習慣性地在部落裡的「等我」雜貨店購買檳榔、礦泉水與香菸。「等我」的老闆夫婦以及他們那些經常在店裡集合的族人們大多已經進入耆老階級,總是在我們結帳的時候寒暄幾句(蔡政良 2020b):

“tayra i riyal kamo saw?”

你們要去海邊嗎?

“hai, tayra i riyal kami.”

對啊,我們要去海邊。(我們也總是這樣回應著。)

“makapah ko riyal anini, o pinangan no kaph.”

今天海很漂亮,年輕人這樣就對了。

riyal是阿美語中「海洋」的意思,但是將翻譯成華語時,老人家經常用「海邊」來指涉riyal。去海邊,在阿美族人的邏輯之中,並非一般人認知的去玩耍、去放空、去尋找靈感、去「傷心太平洋」,也不是去「望夫崖」之類等等的概念,而是要去海裡拿海貝、海菜、海膽、章魚、龍蝦、漁獲等食物(同上引)。在我居住的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社群中,自由潛水打魚是一個已經被視為傳統上彰顯阿美族男性社會與文化位置的外在行為表徵,不僅僅是老人家對於年輕人的期望,亦彰顯了到海邊潛水打魚這件行為本身的高度社會與文化意義。換句話說,「海邊」在阿美族人傳統的認識中,是賴以為生的自然,同時也是再現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社會與文化的場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