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都沒看到,那個屁股整個都是爛的啦!」某日下午,板橋一處遺體美容公司加麗寶,手臂紋滿刺青的修復師陳修將急切從湯灌室進進出出,對著人稱「姑姑」的王薇君大喊。
這一天,待修復的遺體是死亡後遭「丟包」三峽恩主公醫院急診室的4歲女童邱小妹妹,全身瘀傷且右腿大腿骨斷裂穿出,而據警方追索,將邱小妹妹送去「急救」的是其生母男友與男友母親,生母因為吸毒入監服刑,邱小妹妹就交由男友照顧,怎知不到1個月便遭鐵棒活活打死。
類似的情節,多年前便發生在震撼社會的兒虐案「王昊案」、即王薇君已故姪子王昊身上,讓她毅然投入兒少保護工作,得知邱小妹妹之死也立刻聯絡家屬,協助處理後事與一切種種。即使已經看過王昊的死、看過無數受虐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在邱小妹妹遺體修復過程,王薇君仍難掩激動。
究竟邱小妹妹在死前承受多少痛苦,又是為何而死?與王薇君相約採訪前的一通電話、與遺體修復過程中她述說這些年來所見兒虐致死種種,或許正是邱小妹妹身上每一道傷的縮影。
全身斑斑紫紅、腿骨與小指斷掉、滿腿菸疤 當備受親戚疼愛的孩子躺在湯灌室
走入修復遺體的湯灌室,邱小妹妹躺在平台上,5、6名修復師圍著替她拆下遺體解剖後簡單縫上的粗黑線條,她理應是安睡的,遍佈全身的驚人傷勢卻仍在呼救。「越久,那些隱藏的傷就越浮上來……」修復師陳修將手上針線俐落穿梭的同時,也發出感嘆。
王薇君說,邱小妹妹的爸媽並未登記結婚、雙方分居,卻很受姑姑、阿嬤疼愛。王薇君出示手機裡一張邱小妹妹生前照片,白嫩嫩的圓臉頰漾著笑,幼幼的長髮被長輩梳理成雙馬尾,出遊時於高鐵上比了個YA,讓姑姑拍下了。
死後被安放於平台的邱小妹妹緊閉雙眼,王薇君望著她許久,輕聲說:「她的睫毛好長,好漂亮。」濃而捲翹的睫毛沒有因為死亡而凋零,但遍佈遺體的驚人傷勢,幾乎讓人看不出是照片裡那個甜甜笑著的孩子。
邱小妹妹原先白嫩的臉蛋遍佈紫紅瘀青,額頭左半更覆滿濃紫,全身也一片片深沉瘀傷,雙腿腫脹變色。她瘦到肋骨、骨盆都突出來,小腿斑斑白點是被菸燙過後新長出來的皮,更令人不忍直視的是膝蓋那截白骨,陳修將說那應該是被從膝蓋後方踹一腳斷在裡面,遲遲未就醫下傷口潰爛才穿出來的。
修復師縫補完正面、接回斷骨後將遺體翻面,背後依舊一片瘀血,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臀部兩塊濃咖啡色、幾乎是發黑的粗糙皮膚。陳修將說這是「皮革化」,就是反覆受傷(例如撕裂傷、擦傷)後組織壞死變質的肌膚。
在修復過程,修復師們也發現邱小妹妹一截小指頭消失了,露出白骨與肉,讓王薇君看了心疼無比:「我之前不小心用花剪剪掉一截的肉,都痛到受不了了!」
「拿一根鐵棍去揍小孩,你一棍下去他就可能會死了」
王薇君舉例,2014年彰化一對19歲夫妻嫌男嬰哭鬧煩人,便把男嬰摔到床上,發現一摔就不哭,這方法好像「有效」,之後孩子每哭就摔、釀成悲劇,男嬰死亡時腦袋被摔得跟豆腐一樣。王薇君也提起自己協助過的兒虐案件「小慈」,那孩子被保母虐打綁在浴室、哭鬧就用布條塞住嘴巴,乳牙都斷掉。
大人對小孩施暴時,也常忽略幼兒身體很脆弱,對成人來說尚不致死的傷害,對幼兒做的話很可能奪命。王薇君強調:「你必須讓大人知道,把一個嬰幼兒抓起來重摔,這叫『殺人』,這不叫『傷害』!」
兒權會理事長王薇君赴邱小妹妹兒虐案遺體修復現場,粉紅色的衣物是邱小妹妹遺體上最後的穿著。(謝孟穎攝)
「我協助的案件都是3歲上下的小孩,這種小孩只要大人兩根指頭都可以讓他死……拿一根鐵棍去揍小孩,你一棍下去他就可能會死了,幼兒不該是用你們認知的凶器才叫殺人。」王薇君說。
大人受不了孩子吵就打、打到全身是傷,可能是邱小妹妹死前所經歷的。遺體修復過程中,陳修將端詳邱小妹妹潰爛的膝蓋與斷骨,邊揉著黏接斷骨用的填料邊唸:「這種傷連大人都受不了了,何況是囝仔!」斷骨被接回去了,潰爛小腿也被一針針縫起,但在場所有人仍心疼,邱小妹妹承受過的痛讓他們也痛。
7年前王昊遭拔指甲、插入燒紅鐵釘「止血」 7年後孩子的痛仍不被理解
才被母親同居人「照顧」不到1個月就出事,邱小妹妹臀部兩片漆黑壞死肌膚更讓人困惑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而說起檢警相約至殯儀館進行遺體相驗那天,王薇君說邱小妹妹服刑中的母親也被借提到現場,一到場就跪在地上向邱小妹妹生父家人痛哭「對不起」。
雖然整個過程裡生父未曾現身,王薇君說生父家人「很疼這個小孩,手機裡都是她的照片」,發生憾事後情緒激動萬分,眼淚流不停,這樣的痛王薇君7年前便經歷過。
2011年,王薇君身高僅100公分的姪子王昊指甲被拔、手指碎裂、鼻骨斷裂,腳上傷口被燒紅鐵釘插入「止血」,生前被注射過量海洛因,死亡逾4小時才被生母同居人送進慈濟醫院「急救」,引發社會嘩然,而二審判決法官認定同居人無殺人之故意,最後全案以《傷害致死罪》定讞,法官還說這群人「良心未泯」。
2011年,王薇君身高僅100公分的姪子王昊被虐死,讓她心痛不已。(資料照,陳明仁攝)
這一判,讓原是平凡家庭主婦的王薇君決心投入兒童保護工作,也以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協會理事長身份倡議修法,要求政府正視「兒虐致死罪」提案,並於2017年10月1日提起王昊案再審。
「我們司法對兒童太不友善,他們沒有在孩子的視角去感受到他們的恐懼跟痛苦……」王薇君一再強調,她要的不是死刑,而是要法官好好承認這是「殺人」,讓受害者家屬得到正義,同時也在刑法事實認定上對大人、小孩做出區別。王薇君認為,種種兒虐案裡遞加式凌遲兒童應算「虐殺」,但判決多以「傷害致死」,這對孩子來說很不公平,畢竟他們能承受的傷害程度跟大人不同。
與邱小妹妹道別:下一次悲劇發生前,我們還能多做些什麼?
王薇君也肯定2017年11月21日台北市第1964次市政會議提及「針對單親婦女應多提供關懷,民政局及社會局可研議提供離婚者須知資訊,避免單親家庭的虐童案件發生」決議。
單親一個人顧孩子更需要支持的力量,誰都有情緒、有需要幫忙的時候,政府該多為這些單打獨鬥的家長多做些什麼。(取自dualdflipflop@flickr)
例如邱小妹妹之死,生母一到殯儀館就下跪痛哭道歉,所說的一句句「對不起」,或許也反應了她的無助。王薇君說,其實邱小妹妹生父家人是樂意照顧孩子的,生母入監服刑時卻選擇把孩子交給同居人照顧,最終演變至此。
如果能早一點尋求協助,悲劇是否就不會發生?歷史沒有「如果」,王薇君目前只能先出動遺體美容團隊好好送邱小妹妹一程,讓邱小妹妹離開時的面容一如親人記憶裡那個睫毛長長捲捲、笑得好甜好甜的小女孩。
拆除遺體解剖時的縫線、重新縫合到看不見痕跡、接回斷腿後,修復團隊開始替邱小妹妹穿上粉紅色保暖衣物與球鞋,再取出粉底替她化妝,蓋掉滿臉讓人心疼的紫紅。他們也替邱小妹妹擦上粉紅色亮片指甲油,但擦到那截斷掉的小指,又是一陣嘆氣。
拆除遺體解剖時的縫線、重新縫合到看不見痕跡。圖為邱小妹妹兒虐案遺體修復現場。(謝孟穎攝)
蓋上粉底、撲上腮紅又畫了眉,邱小妹妹滿臉的傷不見了,平靜地睡著,而修復師們與王薇君在此時幾乎紅了眼眶。或許比起一開始送到殯儀館,更讓人難過的是這一刻,他們無法理解為何這樣一個孩子會被弄到全身是傷。
下一次悲劇發生前,我們還能多做些什麼?圖為婦援會透過戲劇宣導家暴防治。(資料照,婦援會提供)
下一次悲劇發生前,我們還能多做些什麼?這是王薇君在整個過程裡不斷提及的。王昊案發生7年過去,王薇君認為兒童處境幾乎沒改善,現在她仍維持每天只睡3小時、四處為兒虐案奔走的生活,只盼能給孩子們更安全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