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Prince Philip還沒成為親王……她們認識他的時候,跟其他軍官沒分別。」李敏婷如此回憶外婆和幾位姨婆、姑婆初次見到愛丁堡公爵菲利普親王(Prince Philip, Duke of Edinburgh)的經歷。那是她自小就聽著這些長輩說的故事之一。
1959年,菲利普親王重臨香港,專門托人尋回李敏婷外婆等人敘舊。「她們也沒說特別興奮……很淡然,『哦,原來是你啊!』這樣。」
這段聽著淡淡然的「家珍」,卻是親王首次接觸香港這座城市的見證。
那是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佈投降,二戰太平洋戰事告終,中國結束八年抗戰,香港結束三年零八個月日治時期。當時香港身份尷尬,盟軍內中、英、美三方經過一輪爭執之後,同意授權英國海軍少將夏愨(Rear Adm Cecil Harcourt)代表中國蔣介石政權與英國政府到香港受降。
皇家海軍一支特遣艦隊隨即趕赴香港,其中一艘戰艦名為惠普號(HMS Whelp),相當於副艦長的上尉是菲利普.蒙巴頓(Philip Mountbatten),也就是後來的菲利普親王。
EPA 1945年9月2日,日本外相重光葵(桌前就坐者)在停靠東京灣的美軍密蘇里號甲板上簽字投降,菲利普親王就在約180米外的惠普號上。 稍稍回溯至1945年9月2日,日本政府代表在停靠於東京灣的美國海軍密蘇里號(USS Missouri)上面簽署投降書,惠普號就停在不遠處。菲利普親王在1995年一部BBC與英國三軍廣播服務(BFBS)合作的紀錄片中說,那天他們忙著給驅逐艦刷油漆——倒他本人不用動手。
「那戰艦大概在200碼(183米)外,舉起望遠鏡就能看清楚他們在做什麼。(日本投降)大家都如釋重負。」
菲利普親王說:「我們從那裡到香港去,我最深刻的感覺是,因為啟航沒多久,我們猛然醒覺再也不用給戰船做塗黑隱蔽了,再也不用把舷窗全關上了,再也不用烏燈黑火了。」
樸實的小女工與派糖果的軍官 斯通布里奇的日誌顯示,惠普號其後在香港周邊執行反海盜巡邏,直到11月12日啟程前往澳洲達爾文(Darwin),換言之菲利普親王在香港逗留了剛好兩個月。中間這段時間,船艦總得做些保養,比方說,再刷點油漆。
這些時候同樣不用蒙巴頓上尉親自出手——李敏婷的外婆與姐妹們來了。
Keystone / Getty Images 1948年,從一艘停泊維多利亞港的美軍航空母艦眺望香港島北岸,可見有多艘軍艦停靠。 盟軍艦艇開進重光後的香港,這裡再次成為世界各國軍民船艦的重要中轉地。維多利亞港周邊避風塘內聚居著世代以船為家的「蜑家人」(艇戶)。不打漁的艇戶會給這些軍民船艇做雜工,修整甲板上的繩索、上油漆、各種打掃修補,包羅萬有,甚至會給戰艦上辦的餐會舞會當侍應生(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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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添馬艦海軍船塢(HMS Tamar)周邊有三群蜑家人在服務軍艦方面尤其聞名,且都是女工班,英語稱為side party,冠以工頭的英文名字作「招牌」。她們分別是珍妮女工班(Jenny's side party)、蘇瑪麗女工班(Mary Soo side party),和李敏婷長輩們的蘇絲女工班(Susie's side party)。
李敏婷對BBC中文記者說:「那時候剛打完仗,物資缺乏,一般平民百姓生活拮據。她們在添馬艦工作有工資,那些軍官,包括菲臘親王(菲利普親王)在內,對她們很好。戰艦上多餘的物資會給他們,也請她們吃東西、吃糖果,畢竟當時她們還很小。」
Miriam Lee / Strolling Tanka 李敏婷長輩們的蘇絲女工班「專營」停靠添馬艦基地的英國與英聯邦國家海軍船艦。(李敏婷提供照片) Miriam Lee / Strolling Tanka 給過往船艦上油漆是女工班「主要業務」之一。(李敏婷提供照片) 「我記得長輩們說過,當時軍艦走的時候,Prince Philip問她們有沒有什麼需求,是專門去問他們的。可她們都是很老實,很敬業樂業的人,沒跟人要東西。但這個offer她們一直記在心裡。」
一些老報導提到,菲利普親王1959年訪港時專門托香港警察尋找一位當年只有9歲,名叫何桂英的女孩,到皇家遊艇不列顛尼亞號(HMY Britannia)上參加招待會。李敏婷說,那就是她其中一位姑婆。
十四年後再會,何桂英已23歲。一眾長輩給孫輩講故事時說得淡然,但顯得深感溫暖。李敏婷說,這位姑婆後來嫁給一位海軍軍官,1980年代隨夫移居英國。
添馬艦船塢這三個女工班堪稱服務周到,名震四方,戰前、戰後無數英國與英聯邦國家軍艦停靠休整都靠她們,二戰結束後,美軍軍艦也開始定期停靠香港休整補給,同樣是這幾個女工班的服務對象。1950年代爆發韓戰(朝鮮戰爭) ,使香港更受西方國家艦艇依賴。
珍妮女工班的領班吳木金(Jenny Ng) 甚至被誇讚為「添馬艦的第一夫人」(Tamar's First Lady)。她同樣因為在二戰結束後給添馬艦船塢打工而認識菲利普親王,後來也曾獲親王接見,1980年代更獲女王頒授英帝國獎章(BEM)。2009年,吳木金以92高齡辭世,英國《泰晤士報》和《每日電訊報》均有刊登訃告和生平,更有退伍軍人投稿兩報讀者信箱憶舊致意。
退伍後的來去匆匆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 Getty Images 菲利普親王巡訪英聯邦成員地區不乏為當地重要基礎建設主持奠基禮或剪彩開幕禮。 1959年3月的這次訪問,是伊麗莎白公主繼承王位,菲利普成為成為女王配偶,告別戎馬生涯之後第一次重臨香港,歷時三天,3月6日晚對全港發表電台、電視廣播演說,憶述了1945年見證日軍投降之後燃放的煙花爆竹「極為壯觀」,又說當時剛擴建南移的啟德機場要是再建大一點,「恐怕若干人士會不知道香港是一個空港抑或是一個海港了」。
果不其然,啟德機場日後持續擴展,成為能容納波音747「珍寶客機」的香港(啟德)國際機場,直到1998年赤臘角新機場取而代之。
這次訪問中,親王給以女王命名的伊利沙伯醫院主持奠基禮,它迄今仍是九龍半島主要的綜合樞紐醫院。華人領袖在香港島灣仔英京酒樓宴請親王,立場親中國國民黨的《工商晚報》稱之為「香港有歷史以來最偉大而值得紀念的宴會」。宴會翌日報導稱,親王讚揚香港戰後日趨繁榮「全賴華人合作」。
1986年的訪問是風塵僕僕的一次。此前一年,《中英聯合聲明》簽訂,落實香港政權移交。女王與親王應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邀請正式訪問七天,立下英國在位君主訪華首例,緊接巡訪香港,可謂給港人打保票之舉。女王與親王一行輾轉來到廣州,換乘不列顛尼亞號到香港逗留。女王為立法局新大樓揭幕、探訪公共屋邨居民;夫婦倆一起出席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奠基典禮、紀念賽馬與御前文藝匯演。
三天下來,女王先行回國,親王則有後續行程:他以自己創立的世界自然基金會(WWF)會長身份繼續訪問,先到新界元朗米埔濕地,為WWF香港分會開設的教育中心揭幕,然後再次入境中國大陸,參觀與米埔濕地相鄰的深圳福田紅樹林自然保護區。親王短暫折返香港之後再飛往南昌,輾轉考察江西鄱陽湖、四川臥龍和雲南西雙版納三處保護區。
結束漫長的中港之旅回國後,菲利普親王於11月接受BBC第四廣播電台晨間新聞欄目《今日》專訪時說,香港人口密度甚高,米埔的保育工作仍做得非常出色。記者追問中國在大熊貓等保育工作上有否追上國際水平,親王說中共建政後,中國先後經歷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自然保育工作當時才剛重新起步。
Getty Images 1986年10月15日,英女王(左二)與菲利普親王在停靠上海的不列顛尼亞號上宴請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右二)與夫人林佳楣等中方代表。 Tim Graham Photo Library / Getty Images 1986年10月23日,菲利普親王(左二)向一位駐港英軍廓爾喀軍團士兵(啹喀兵)女眷合十致意。1997年移交後,好些退伍尼泊爾廓爾喀士兵與家屬定居香港。
隔代再遇 1986年訪問後11年,大限來臨,主權易手。隨著移交日子臨近,威爾斯親王軍營內的添馬艦船塢被填平,1997年7月1日凌晨 ,中國解放軍駐港部隊接管,改名中環軍營。菲利普親王與女王的長子——王儲威爾士親王查爾斯王子(Charles, Prince of Wales)——帶領末任香港總督彭定康(Chris Patten)一家,在添馬艦新海旁登上不列顛尼亞號離開維港回國,遊艇完成這次航程後,在12月退役。
菲利普親王再也不是香港的親王,但暱稱「熊貓會」的WWF繼續留下來守護米埔濕地,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 香港分支也更名為香港青年獎勵計劃,繼續培育年輕人自立。
「80後」李敏婷也完成大學本科學業,到英國約克留學兩年考取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之後從事媒體工作,繼而當上可持續發展顧問,周遊列國參與環境評估工作,又利用工餘時間給媒體撰稿介紹旅遊與自然保護。如今她是國際女性地理學家協會(Society of Woman Geographers)會員。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 Getty Images 1995年,菲利普親王曾經停駐的添馬艦船塢已大致拆卸,凖備填海,只剩後方威爾斯親王軍營繼續使用。 填海而來的土地如今已建成香港特區新政府總部與立法會綜合大樓(左),英軍軍營大樓(右,白色)由中國解放軍駐港部隊繼續使用。 位於香港立法會綜合大樓東側,中信大廈門外的一棵細葉榕(左)相信是添馬艦海軍基地僅餘的見證。 她祖上七輩都是香港島銅鑼灣的蜑家艇戶,堪稱「祖籍香港」。作為家族離船登岸之後的第一代「蜑家妹」,李敏婷開設博客,介紹香港水上人歷史。
2009年,李敏婷本人遇上了跟菲利普親王親身見面的機會。那年英國旅遊局(VisitBritain)組織了一個媒體招待團,邀請了李敏婷。她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業來到倫敦白金漢宮(Buckingham Palace),官方事先預告或許會獲親王接見。
李敏婷出發前跟母親打招呼。「我媽就說:『你的長輩們從前隔三差五都會見到他啦!』就有點淡淡然的。」
經過嚴密安檢之後,隨著王室歷史學家帶領參觀宮內不同廳房,其中一些日常不讓公眾參觀。最後所有參加者來到一個大廳內享用茶點。
「突然門打開了,整場都安靜下來,大家都很識趣的,就像:『啊,有大人物來了?』那樣。」
進來的果然是菲利普親王。他跟招待團成員逐一握手寒暄。李敏婷記得,團圓來自世界各地,無論大家說自己來自哪裡,親王都馬上能搭上話來,讓她感覺親王確實閲歷豐富,頭腦敏捷。
她說:「我叫Miriam,來自香港。我的長輩們在添馬艦工作的時候都跟你見過面的。」
親王回答她說:「哦,對啊,從前打仗的時候我有來過香港,也在添馬艦工作過啊。我還記得那時候有些很年輕的女工幫忙的。」
時代的盡頭 那是香港時間晚上8時。李敏婷剛下班,在地鐵上刷手機,突發新聞提示傳來。「啊?他過身了啦?」回到家跟父母談起,兩老回答:「90多歲,差不多了。」
經過一、兩個小時的沉澱,她回想起這不光是一位「聽說這個人死了」的人物,而是曾經跟自己、跟自己長輩有過接觸的人,而這些長輩幾乎也都百年歸老了。
菲利普親王逝世,一些香港民眾到英國駐香港總領事館外擺放鮮花以示哀悼。 2021年的香港官方早已不紀念8月30日「香港重光紀念日」,而是跟隨北京紀念9月3日「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 」。「戀殖」與「去殖」爭論曠日持久。
對於李敏婷來說,紀念菲利普親王說得上是個人的事,說不上是「戀殖」。
「他在香港留下許多遺產。我看到朋友把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證書翻出來,慶幸自己曾經參加過培訓。走過好像菲臘牙科醫院的地標,那是服務了(大眾)幾十年的機構。大家私底下紀念著有這樣一個人曾經來過香港,給香港有點貢獻,大家曾經受益。」
「故事記錄下來後能不能傳承下去,有沒有人欣賞,那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