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毒不成寨,無內憂外患國恆亡:《毒藥貓理論》選摘(3)

作者認為,人們認為不能沒有毒藥貓,是由於他們對更嚴重的魔鬼、毒或瘟疫的畏懼。(示意圖/pixabay)

在我進行考察的 1990 年代,有些人認為毒藥貓傳說只是過去人們的迷信,不足為道,但大多數人認為毒藥貓的確是有。許多人因此不敢走夜路,甚至晚上不敢出外如廁(村寨中的廁所多在屋外)。人們或認為,過去毒藥貓多,現在則少多了。有人出,本地毒藥貓少,上游村寨毒藥貓多;或說,平壩村寨毒藥貓少,高山村寨毒藥貓多。更值得注意的是,人們雖然懼怕、討厭毒藥貓,但都認為一個村寨沒有毒藥貓也不行;此表現在一個本地諺語「無毒不成寨」之中。

我自己從小是個怕聽鬼故事的人。中國民間的僵屍故事及電影、《聊齋誌異》中聶小倩故事及電影、虎姑婆故事,在童年及青少年時都常成為我夜間的夢魘。然而對於讓羌族村寨居民晚上不敢出門的毒藥貓故事,我卻難以感受到任何恐懼。在某種程度上,此已說明人們對於「妖異」的恐懼是社會性的,妖異及相關故事(神話、歷史記憶及個人經驗)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集體建構,因此外人很難感受這種集體恐懼。無論如何,所有相關的神話傳說、歷史記憶與人們的經驗與恐懼反應,都是一些社會文化表徵。以下藉著分析它們以及本地其它文化表徵,我將說明毒藥貓傳說與社會現實之間的關係,以及它所反映的社會現實下人們的集體恐懼與猜疑。

前面我已介紹了岷江上游村寨社會的自然環境,經濟生產與生活,以及村寨社會組織與族群認同,這些都是本地的社會現實。村寨居民日常生活中的恐懼,首先是,對險惡的環境與生活中意外傷亡的恐懼。他們生活的環境是青藏高原邊緣高山深谷地區。在這兒山中突來的暴風雪,險峭的山路,可能侵襲人類的老熊、豹子與野豬,野性發作的家牛,有毒的野菜、菌子,具毒性的水源,外地傳來的瘟疫等等,都可能造成村寨居民的意外傷亡。然而由於他們垂直利用山區各種環境資源的多元生計,使得他們不得不時時接觸這些危險。羌族的田是開闢在山坡上的梯田,由於坡度大,這兒上下疊田地間的高差有時相當大,人跌下坡坎經常會嚴重受傷或因而致死。羌族飼養的家牛,主要是旄牛、犏牛及少數黃牛。一年大多數時間,牠們都被放養在大山裡,只在春耕時幾隻較溫馴的被牽下來耕田。由於牛群整年在山中自己覓食、生養,對抗豹、狼與熊,因此一般來說這些牛的野性相當強。家牛野性發作觸傷主人的事經常發生。以上這種種恐懼,都常反映在毒藥貓故事的情節裡,如毒藥貓變成牛將人嚇得摔落坡坎,如毒藥貓在鄰人的飲水或食物中下毒,如說村寨裡有毒藥貓就不會有瘟疫,等等。最後這一點,毒藥貓可防治瘟疫,在後面我將再作說明。 (相關報導: 70萬藻礁公投連署書遞件 羅秉成:政院沒規劃提公投對案 更多文章

除了從環境及生計活動中所感受的恐懼外,更多的是對鄰近村寨人群的恐懼。關於這些,我要多作一些背景說明。本章的主角,岷江上游村寨人群,今日絕大多數都是羌族與藏族。然而在 1950 年代以前,本地「羌」、「藏」等族群認同尚不普遍,大多數人並未聽過這些族稱,自然也沒有如今之羌、藏少數民族認同。事實上,過去本地最常見的是孤立的村寨社群認同。一個村寨、村寨群或一條溝的人,都可能認為本群體是一個在上游「蠻子」與下游「漢人」包夾下孤立的「族」。也就是說,他們自稱「爾瑪」(各地發音不同),認為所有上游的村寨人群都是「赤部」或「識別」,也就是蠻子,所有下游村寨及城鎮的人都是「而」,漢人。人們認為,「蠻子」是髒、蠻橫不講理,動輒殺人、搶劫的人,是不講究道德倫理的人。「漢人」則是聰明、狡詐,愛仗著官府欺人的人,且「漢人」女子較懶。相對於前二者,「爾瑪」則是說同樣的話、彼此相親且老實可靠的人。但自稱「爾瑪」的人,也被上游人群視為狡滑的「漢人」,被下游的人視為不講理且會偷搶的「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