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專文:在看過地獄的眼睛旁,成為旁觀者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作者認為,你必須要看得見凝視著你的深淵,看見深淵的凝視,直到瞥見正在凝視著深淵的凝視的,你自己。(示意圖/取自Pexels)

關於文學當中視覺經驗的個人啟蒙,是在第一次閱讀芥川龍之介《地獄變》的時候。

啟蒙是這樣的,那是無可取代的「超—經驗」。啟蒙的經驗無從累積,它只能有一次,因為你無法再次體驗。它抹去了過去,也黯淡了將來的經驗。它是一切經驗的反面。它彷彿告訴你(當然,以世界最沉默的方式,因為任何可言傳的經驗,皆是可重複的),在此之前,你未曾真正經驗過任何事物。

你未曾真的看過,未曾聽過,未曾真正感受過。那多像莒哈絲《廣島之戀》抹去名字(或未曾擁有,必須無名才能出現的聲音)的「他」和「她」,那位外國女性聲稱她的「看見」(影片與照片、建築物殘骸、受難者的頭髮、灼傷的皮膚……)與「他」全盤否認,堅持她「一無所見」。以最淺薄的方式理解,廣島的核爆或巨大的災難本身的見,永遠是不可見的。

或是見證同時埋葬自身的見,再也不會有第二次。如《百年孤寂》最後解讀出命運預言者,同時也是正在經歷滅絕的見證者。

「啟蒙經驗」未必是第一次,而可能是最後一次:「再也不!」,一次性地取消過往,使其失去意義,強迫歸零,從此之後只能在此經驗之下,成為永恆的魔咒或不可能的追尋。像是莒哈絲於晚年掀開底牌般地,書寫那段過早卻又使一切為時已晚的戀情,那個中國情人。「情人」看見的是「不會有第二次」的「絕望、癡狂、幾近毀滅」的愛,而「我」這名少女體驗到的性,如同「海洋,無形,簡單而無可比擬」。

無形,簡單,而無可比擬。在其中,你被奪走全部,又被賦予全部。你成為某種經驗的「換取的孩子」,就像晚年大江以古義人的角色,以一個疲憊老作家的姿態,回到四國故鄉的森林,去追問自殺的摯友吾良,那天究竟經歷了什麼事?

《地獄變》所震撼我的,並非是那台焚燒的馬車裡,美麗女子著火變形扭曲焦黑的畫面。而是順著敘事者,看著外號猿猴的醜畫家良秀,已然不再是自責與苦痛自己的執迷害死女兒的父親,是某種陶醉於地獄之景的非人般的存在。真正的地獄,比眼前的災難還要更多,存在於畫家的眼底。他看到的什麼?敘事者、作者與讀者,只能頭皮發麻的,在他那雙見過真正地獄的眼睛旁,成為旁觀者。

也許我當時看得太專注了,年少而無戒備,凝視著那團火猶如張目見日。火光的中心,並無光亮,而是至深的黑暗。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至今我們經常引用的波赫士,說起這句話時,要談論的其實是他的失明。「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作為一個國家圖書館館長,在九十多萬冊的書面前,「我發現我幾乎不能看一下封面和書背。」

且不論他連結起來的,包括荷馬、彌爾頓與喬哀思的眼盲,在他們的共同命運裡「一切近的東西都將遠去」。在他〈強記的富內斯〉裡描述記憶中,能將「某年某日南方晚霞」與「某本只看過一遍的精裝書的紋理」比較的視覺與記憶;或是《阿萊夫》裡兩三釐米的阿萊夫,「整個宇宙都在其中,體積沒有按比例縮小」。波赫士在小說裡展現的「看」,早已超越眼球可承受,記憶無從容納。無庸置疑:他見過。 (相關報導: 網路賣家對資金需求的痛點他們聽到了,凱基銀攜手露天拍賣及支付連要讓賣家發大財 更多文章

於是,波赫士告訴我們,他盲了之後,所見的不是黑色,難受的是黃色、綠色還是藍色。黑色反而是他最懷念的顏色。至深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