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此際,眼看也是要換西曆新歲之時,我已風聞了故土省會那邊的「謠言」。
那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淡雲薄霾夾著陰冷,天地一片寒灰。我在散步的湖畔,對易先生說:我得離開了,也許凶年在即。您也多備一點食材吧,這一回,不知何日是終。
儘管我一向耽信「民謠」,對報章上的闢謠往往報以冷笑。但這一次,還是低估了病毒的禍害之烈之漫長。實在沒想到那一別,轉眼就是一年。
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到此刻恍如隔世,但又恍覺時間已然停滯。世界依舊被病毒禁錮在它起初的陰影下——人類至此,仍然沒有跑出它的籠罩。
我是在那一個平安夜抵達的泰北古城,那時的中泰兩國,都還是一派升平景象。緊接著針對醫生闢謠的新聞上了央視,湖北的兩會和萬家宴依然在觥籌交錯。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樣,提心吊膽地堅信——要出大事了。但我還得說,我還是沒有想到某個至今杳然的零號病人,竟然會從此改變這個世界。
二.
可以用刀劍,饑荒,瘟疫,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
以上不是詩句,是摘自於《聖經》的啟示錄。1999年,我編輯引進了美國科普圖書《未來的災難——瘟疫復活與人類生存之戰》。我親手設計的封面,採用的便是關於啟示錄四騎士的一幅著名木刻;那四匹狂奔的馬,代表著戰爭、瘟疫、饑餓和死亡。
我在封底的文案中說——醫學的飛速發展,已將眾多疾病從世界上放逐,許多頑疾也得到相應的控制。但最近的證據表明,我們有可能失敗,瘟疫流行的時代也許並未一去不返。本書揭示,如果我們對以下信號掉以輕心,未來的人類將會面臨一系列嚴重的生存威脅……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我並非一隻知更鳥,只是危機感稍多於那些一帆風順的同代人。國人向來不喜歡預警報喪的聲音,那本很好的書依舊未能大賣。可能只有我相信了作者的預言——瘟疫和病毒一定會在人類最得意忘形的時刻,死灰復燃。
三.
2020年從進入一月下旬開始,各種噩耗不斷印證了最初的傳言。
封了海鮮城,再封近千萬人的江城。醫生不再被傳訊,網上卻突然冒出大批各種吃蝙蝠的照片和視頻,全國老百姓開始罵,都是湖北吃貨惹的禍。大年初一,法廣電話採訪我,女記者問道——你作為湖北人,能談談這次病毒嗎?我說我在國外,無可奉告。她接著很有誤導地問:那中國人的飲食文化你怎麼看?
我忽然很生氣地說——中國有很多野蠻的飲食文化,但我可以肯定,從來沒有吃蝙蝠的惡習。她很不解地問:你是說這次病毒跟那個海鮮市場沒有關係嗎?我只能答道——關於病毒的來源,我們說了都不算,只能等科學家的最終解釋。
我只知道,在我的家鄉,即便是在饑餓到吃田鼠的年代,也從無人吃這種我們喚作「鹽老鼠」的怪物。因為在我們的文化和傳言中,它本身就是一種禁忌。
2020年4月,中國湖北武漢,新冠肺炎發源地(AP)
四.
封禁的城市中,當然有我的親人朋友。有的父子感染了,有的姐妹在四處求告尋找醫院。這個冬春的各種慘狀,至今不願複述。當看到全國多地殯儀館支援武漢時,我初次體會到崩潰的感覺。
只有住進醫院被確診且不治的,才被認定為死於新冠——你不能說這種統計有問題,因為在此之外,還想不出更科學的辦法來鑒定。但是,那時更多的病患是住不進醫院的,他們只能悄無聲息地離去。就像那個裹著雨衣的小男孩打開門時,裡面是他早已遠逝的爺爺。
一個巨大的城市在那一階段,究竟失去了多少居民,這已然是一個天問。我們武大校友中,文亮醫生可以被計入那個四千多人的資料,常凱導演以及他的一家,則肯定在那數位之外。而我另外一學長的父親,則因為老病,不願擠佔醫療資源,只好選擇在家中安息……
僅僅幾個月之後,這個國家恍惚又迅疾恢復了它的日常歡宴。能被公眾叫得出名字的逝者,可能不會超出十個。而其他哪怕是那在冊的四千多魂靈,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國家秘密。至於那些倒斃於途,或者自絕於野的人,他們仿佛不曾生也不曾死過。
五.
正是在全省各社區都嚴防死守的時候,我看到故鄉傳出來的一個小視頻——一個下樓買煙的男人,正在被一群保安圍毆。雖然那時類似的視頻各地皆有,我仍然覺得這樣的管理似有不妥。我給當地的一位官員朋友發了個微信,意思是即便要強制性堅壁清野,也理當出於人道主義和人性立場。市民未曾死于新冠,假設先死於圍毆,傳出去終非善事。
未久,我女兒給我電話哭訴——她繼父唯一的姐姐和姐夫,不幸慘死了。我問為什麼,她說她這位姑姑兩老在荊州退休,隔離在高樓上不許下樓。姑姑在樓下野地裡種了一點蔬菜,隔天要下去護理和採摘一點,也順便透透氣。但是居委會屢勸不止,就給姑父施加壓力。兩老口為此難免吵架,姑姑一時憋屈,便喝農藥自盡了。姑父無法面對,只好也跳樓了。
我女兒的繼父也是退休的官員,隔離期間,既不能遠去為老姐姐兩口奔喪,更被組織上警告——絕不許把這件事公開出去。
兩個老人就這樣死於非命,而不是非典和新冠。沒有人知道他們白首偕老的一生,竟然這樣慘烈地終止。我雖與他們從無交往,但這也算是疫情以來,距離我最近的橫死。這樣的死,當然是不被記錄在案的。類似的悲劇,又何止一例。
六.
庚子之歲,果然是大凶之年。有幾位年輕男女,如我一樣不願相信官媒的公告。他們決定自己奔向那危城,私下去探訪各種生死的消息。其中一位qiu君,算是高調進入的;來自左右兩極對他的質疑和辱駡最先開始。我相信他是誠心尊重事實的人,他最後給我的留言是,希望野哥為我說幾句……
很快,這些酷愛真相的人都失蹤了,包含當地的老方,滬上來的zhan姑娘等等。自己的存歿都無法掌握的我們,有何能去關心他人的生死?將近一年了,他們一去無跡,最近略聞,zhan姑娘在號子已經絕食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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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看見樸樹在舞臺上唱著唱著,忽然失聲痛哭,那一刻我也老淚縱橫。我仿佛看見他歌中的畫面,在現實冷酷地再現——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
於今,我是多麼愧對這些年輕的生命啊。苟且偷生的我輩,鬥志冰銷的我輩,在病毒橫行的時代,我是連為他們說幾句的力量似乎也已耗盡。
南極洲是全球僅存新冠肺炎「零確診」的大陸,但歲末在智利研究站也發生確診案例。(AP)
七.
在這一年裡,各種噩耗如大雪紛飛。一向樂觀的我,寄寓客窗,開始陷入更年的抑鬱。一些老友似乎在列隊奔赴天堂,寫挽聯竟然成了此歲的作業。
最先是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劉力群兄,在封城的京都溘然悄逝。沒有朋輩的送別,一代國土戰略研究的頂級人物,一個在某年之後藏入冷宮的策士,一個和我們喝酒必醉必唱,一旦開口即可把舉國山水如數家珍的大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塵埃落定。
接著是名動海內的老康兄,轟轟烈烈地萎化於華盛頓郊野的小屋。他在無計歸來的漂泊一生之後,最後傾倒於主的懷中。
還有我的同學,我的一些籍籍無名的神交,實在無法歷數這些悼亡和傷逝……
在這一年中,還有一些朋友生不如死。他們在朋輩間的耳語,被放大為重刑,也許在有生之年,我們再也無法老酒重溫,放論天下。一年將盡,即便在異域,我依舊不敢寫出那些必將入史的名字——強哥慶弟xiao君等等一望無盡的佇列……
昔年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一些殷切的讀友,留言譴責我這一年的沉默。我當然在寫,只是發不出來而已。斑竹汗青,又豈是當世可聞的。郁達夫先生詩曰:文章如此難醫國,嘔盡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隨韓岳冷,渡江不詠六哀歌。
八.
我看這世界是不會再好的了——它的墜落和粉碎,它的幻滅和撕裂,它的隔離和壟斷,一切的一切,都將不復再來。左與右的肉搏,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血戰。人類的好運已經走到盡頭,接下來將是我們最意外的未來。
我十九歲的大學畢業論文,寫的是郁達夫。哪知道四十年之後,我才真正讀懂他當年的絕望——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卡夫卡說:諸神累了,老鷹累了,傷口在倦怠中癒合了。
今年在這泰北深山,遇見了一位流亡於此的隱醫。他破衣爛衫地奔走在貧瘠偏遠的華人村落,為那些孤軍苗裔問病送藥。他送了一本古舊的《聖經》給我,並非信徒的我,合眼默禱:萬能的神啊,如果你存在,請給我一個啟示,我信手翻開的那一頁,就是您的旨意。然後,我看見了這一段神秘的經文——你必依靠刀劍度日,又必服侍你的兄弟。到你強盛的時候,必從你頸項上掙開他的軛……
隱約鼻根酸梗,若有所悟。在我開篇要寫這年終小結時,一位讀友,喚作守愚的詩人,給我寫來這樣一首小詩,正好用來做我的結句。
送你匹馬天涯 罡風嘹亮
暮年安返秋水潺湲的家鄉
送你殺伐決斷和婦人之仁
送你被傷過的心 你與世為敵的美
送你一朵雲的呼吸 那風檣陣馬的力量……
*作者為中國自由作家,作品《江上的母親》(南方家園)獲「2010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說類大獎」,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