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著他也是跟一般學生一樣蹺課、不去學校而已啊,可能國三就生小孩,但現在可以不一樣,可以打全國冠軍、保送進國手,你要做,還是不做?」
即便被組織裁撤也還是要繼續做社工,他們從一毛錢都沒有的境地開始籌措不知道會不會有的捐款,只為了接住每一個因為原住民身份被霸凌、被剝奪未來的孩子──這樣的故事發生在新北市的三峽與鶯歌地帶,原先位於隆恩國宅的課輔中心「樂窩」於2018年被母機構裁撤,當時社工佳賢面臨的抉擇正是:「很多工作你丟了也不會有人去撿,你要讓他丟掉,還是撿起來做?」
他們很明顯是放不下的。教學現場長達10年來對於原住民的霸凌從不間斷,甚至有老師會在課堂上問「你們家是不是都很髒,都喜歡喝酒」引來全班大笑,有的孩子就這樣不敢去上學、上課時間游走於社區空地,更極端則是透過破壞來宣洩心中痛苦;只是到了樂窩以後孩子的人生不一樣了,他們在拳擊教室找到目標、渴望贏得勝利,有孩子說:「練拳擊之前,我們的拳頭都是在外面亂飛的,練了拳擊之後,在外面只有一句對不起、再對不起、再對不起。」
「練拳擊之前,我們的拳頭都是在外面亂飛的,練了拳擊之後,在外面只有一句對不起、再對不起、再對不起。」(熱原拳擊隊提供)
原住民少年不被看見的傷:歧視霸凌在他們身上一直存在,而且在他們每一個弟弟妹妹一直會遇到這樣歧視…
如今「樂窩社區服務協會」的社工佳賢、右上、拳擊教練哲宇是從過去隆恩國宅課輔中心來的。隆恩國宅起源於2008年三鶯部落迫遷事件,一群沿著河岸搭建家庭的原住民遭拆屋遷入水泥大樓、被塞進都市生活卻難以融入,有些經濟弱勢的居民連一個月的租金都繳不出,孩子在學校則是時不時因為「原住民」的身份遭嘲笑,而2010年以管理員身份來到國宅的哲宇,便看到這樣的景況:
「比較嚴重是青少年問題,吸毒、懷孕、幫派、三不五時有人在那打架,替代役都去裡面找人,但找到也不會理他,替代役來就跑給他追……我記得有次替代役沒有用直接找少年隊找人,他們也跑給少年隊追!」
這時哲宇認識了從2006年開始從事原住民服務的社工佳賢,兩人聊起原住民在都市的生活困境,聊著聊著竟「莫名其妙有種憤慨的感覺」──人們看得見這些孩子身為「不良少年」的一面,卻很難看見孩子因為原住民身份時不時被同學笑一句「他去睡公園」、書包文具課本被同學隨意推落、甚至連老師都會在上課問「你們家是不是愛喝酒」最後不得不逃離校園的處境。
「如果我不是原住民,不要生在這裡多好。」這是一些原住民孩子對佳賢說的話(熱原拳擊隊提供)
無力抵抗的孩子只能逃,逃了以後心中滿滿的痛苦有時就轉化成大人眼中的「失常」,上課時間在籃球場喝酒發呆,哲宇見到「三不五時在打架」的場面,背後都有說不出的疼痛。於是身為前國手的哲宇辭了管理員這份工作,他想用拳擊這項專業來做青少年服務,讓少年的拳頭從社區移到訓練場與競賽,也意外帶來少年們的轉變──那些曾經迷惘的雙手,接下來揮拳都是為了未來。
蹺課孩子進拳擊隊意外「一戰成名」連奪全國冠軍 他們找到自信迎戰人生難題
樂窩的拳擊隊或許是社福機構中的極特殊存在,最初進駐社區時家長也有「會不會讓小孩學打架」的疑慮,只是在哲宇連結教學資源、把孩子帶入拳擊教室以後,雖然訓練過程的辛苦讓某些孩子吃不消、可能半途放棄,也有些孩子真的因此得到轉變,退出的孩子也可能還會回來──例如小Y,哲宇說以前他是打架都是衝第一個的,不知道為什麼跟朋友出去唱歌總是會遇到來吵架的,練拳擊以後雖然並沒有到「一練就不打架」這樣的神效,但也慢慢認知到自己拳頭是有價值的,從某天起,他的拳頭再也沒有揮向賽場以外的任何人。
又例如一個家庭狀況很不好的孩子,一如社工們常見狀況「每天愛去學校不去學校的」,佳賢說把孩子拉進拳擊隊以後意外「一戰成名」,打到現在一直全國冠軍、全國冠軍,「他現在處理自己家裡狀況就不同,以前很怕很抗拒,現在很有信心……現在他覺得自己的家庭沒有不好,有些事情也很好。」
練拳擊也能出師,今年起樂窩便邀請少年來協助規畫課程設計,一開始是400元,如果有對外分享再給800,比照一般教練對外授課一小時800元的標準行情,此外,樂窩還有一個必須處理的議題,是孩子們心中的傷。
練拳的過程孩子會慢慢說出心裡的傷口,進而去思考學校與班上有什麼事情必須好好面對,面對「原住民」這身份承受的污名,樂窩也會帶孩子去了解原住民文化,包括族語、山林、自己的原鄉、打獵──越是不了解自己的文化就越不知如何反擊,佳賢說,當孩子看到教導文化的族人展現出美好的一面時,其實就會開始覺得身為原住民可以是一件「很帥」的事情了。
「我們會跟小朋友提:尊重,從自己開始。因為很長期就是不被尊重,連自己都不尊重自己,本來覺得習慣了,當你長大再重新撕開,你才知道原來這件事情這麼痛。」哲宇說。
當然最基本的還是「陪伴」,這裡不只提供課後輔導環境,社工右上也分享她的日常有點像「解任務」,如果上課時間在社區看到孩子聚集球場就會過去問問,可能每次原因都不同、也未必是每一次都有嚴重的事,但那是一個「信號」,只要看到孩子出現在那裡,去問問、聊聊就是社工陪伴的方式之一。此外,家庭常是孩子難解的難關,陪伴家長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現在放下去就什麼都沒有了」落難社工們的心願:幫孩子未來找到一個不一樣的路,可以有不一樣的方式過生活
在佳賢看來,樂窩並不是典型的社工概念,特色之一在於可以有耐心好好陪伴孩子──這裡的個案分配量每個人頂多10–20位,不談KPI不談速效,一陪就是5–10年,「你看不到立即性成效,也不用看到立即性成效,好處是可以陪得很完整……人的心是要被很多很多過程填滿的,一個人即便要學個技能也要很久,我們都覺得不用那麼快,幹嘛那麼快?」
「人的心是要被很多很多過程填滿的,一個人即便要學個技能也要很久,我們都覺得不用那麼快,幹嘛那麼快?」(熱原拳擊隊提供)
也因此即便被組織開除,佳賢與夥伴還是想留下來,在沒有薪水的情況下奮鬥:「做這樣也那麼久、也做出一些成績,現在放下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很多工作你丟了不會有人去撿,你要讓他丟掉,還是撿起來做?」
在佳賢看來,這份工作坦白講也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形態,原住民孩子可能連自己內心傷口都沒有查覺到,被歧視、霸凌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份,要讓孩子意識到傷口需要一段時間,不去處理頂多也就只是停在原地,但佳賢盼望的是:「我們做的算是幫他未來找到一個不一樣的路,你可以有個不一樣的方式過生活。」
這些孩子可以有不一樣的方式過生活的──有孩子跟佳賢說長大想去當社工,一路社工生涯跌跌撞撞的佳賢自是苦笑「想不開」但還是覺得被鼓勵到,也有幾個女孩說大學畢業要繼續做社區的舞團、想找辦法籌經費,當然,也有在拳擊教室從蹺課常客變成國手預備軍的孩子:「你放著他也是跟一般學生一樣蹺課、不去學校而已啊,可能國三就生小孩,但現在可以不一樣,可以打全國冠軍、保送進國手,你要做,還是不做?」
「現在可以不一樣,可以打全國冠軍、保送進國手,你要做,還是不做?」(熱原拳擊隊提供)
他們選擇繼續做,他們想讓孩子知道自己可以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那做到什麼時候呢?佳賢說在無依的情況下當然是有停損點,如果真的組織沒錢、鬧到要家庭革命還是得撤,只是在那之前他們還有一點時間,還想拚看看。
不會倒啦──在募款寥寥無幾的此刻,佳賢仍是這樣相信著。他們還想做到最後一刻,只為替孩子找到不一樣的路,不一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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