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中國出境旅遊人數將達一億一千四百萬人次,等於輸出兩個英國的人口。這個龐大的群體掀起全球風雲,各國愛恨交纏,一方面爭相迎合巨大消費力,但也面對生活習慣的矛盾及一些不當行為,也讓「中國遊客」被標籤成不文明的群體。
近日,中國大陸幼童在香港街頭的一泡尿,引發了一場陸港之間火藥味十足的爭辯。陸港各大網絡討論平台上,連日砲聲隆隆,從事件的真相還原,到法理情層面上的誰是誰非,都吵個不停。無論如何,小孩的這泡尿,的確點燃了陸港矛盾的火藥桶。
之後,有香港網友發起了「五一黃金週上街拍攝中國旅客街頭大小便實況」的行動——儘管發起者似乎混同了「中國」和「大陸」的概念,畢竟香港亦在中國之內,但其表達的意思誰都明白。「中國遊客」這個詞,再一次成為攻擊標靶。
某種程度上,「中國遊客」正在像「中國製造」、「孔子」等詞語一樣,成為具有明顯辨識性的標籤。它代表著一個不斷在壯大的群體、一支充滿驚奇的強大的購買力量——二零一四年中國出境旅遊人數將達到一億一千四百萬人次,同比增長百分之十六,相等於輸出了兩個英國的人口。同時,尷尬的是,這個數量龐大的群體也會讓一些人聯想到,許多不符合文明規範與不受歡迎(這兩點未必相同)的行為。
「如今,輪到中國人到處討人嫌了」。《紐約時報》的報道《讓人又愛又恨的中國遊客》中寫道,「我們對這些抱怨並不陌生——他們會盯著東西看、推開擋在面前的人、對當地的食物避之不及」。但正如這篇報道標題裏蘊含的那種委婉一樣,以上列舉的所謂「惡行」,只是觸及皮毛,真正觸目驚心的粗鄙之舉並未提及。
此次的便溺事件引發的爭拗,固然是陸港矛盾的集中體現。大陸媒體在看待此事件時,多有對幼童一方的同情與維護。但一分為二的看,大陸媒體對國人不文明旅遊行為早有關注,而且不留情面的嚴厲批評似乎更多出現在大陸媒體裏。
每逢長假,文明旅遊就成為關注熱點,二零一三年國慶節期間,《南方都市報》專門派出記者,分別赴日本、美國、歐洲、東南亞等地,列舉式曝光沿途所見中國人的不文明行為。在一些媒體對《紐約時報》報道引述中,稱中國遊客被其列為「最不討喜的遊客」,但事實上,原文中並無這樣的語句。
「中文媒體翻譯轉發時的口吻就變了。」美國普渡大學旅遊學教授蔡利平說:「我認為美國旅遊業並沒有把糟糕的遊客和中國人這個群體聯繫起來。但他們會報道一些中國遊客不一樣的行為。」
這種中外媒體措辭上的區別,一方面源自外媒對某一群體作出判斷時的謹慎態度,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由於旅遊地對中國遊客的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態,畢竟龐大的中國遊客隊伍,也為當地帶來了經濟紅利。
在世界各大旅遊地不斷湧現的中國面孔,大概也是「中國夢」的一種:這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實現了最基本的財務自由,得以走出國門,在旅程中尋找更豐富的人生,或者,更物美價廉的購物天堂。
中國出境旅遊市場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大。二零一二年,中國出境旅遊人次同比增長百分之十八點四一,為八千三百一十八萬人次,相當於輸出了整個德國的人口。
這種增長是世界各地全線覆蓋的,比如中國遊客二零一二年赴泰旅遊為二百七十八萬人次,比二零一一年增加一百一十多萬,赴美旅遊約為一百五十萬人次,比零八年增多近百分之二。
比單純出境人次更具誘惑力的,是這些遊客的消費能力。二零一二年中國遊客境外消費總額達一千零二十億美元,這筆錢可以買下一百四十座第一大通曼哈頓廣場——復星國際集團不久前在美國紐約曼哈頓買下的地標性建築。中國遊客在美人均消費高達七千美元,在所有外籍遊客中排名第一。
中國人的消費能力市場如此之高,這也可以理解一些外國旅遊從業者,更傾向於在公開場合以理解和包容的心態談論中國遊客。英國旅遊業者協會發言人托馬斯表示,只有和中國人打交道久了,歐洲人才會明白,有時候不是中國人的文明素質有問題,而是彼此的文化習慣不一樣,「在中國城市街頭也不得不大聲和朋友說話,因為街上真的沒有愛丁堡般安靜」。泰國旅遊局東亞市場部處長鄭璧文也指出事情好的一面,「如果你提醒和告知中國遊客此處禁止吸煙,他們都會積極合作」。
旅遊地的一些變化與應對措施,體現了對中國人的迎合。紐約奢侈品店雲集的第五大道,許多店都配備了會講中文的店員;韓國國營鐵路公司鐵道公社以中國遊客為對象推出了旅遊套餐商品,還開設了中文網站;巴黎官方面向服務業出版了一本手冊,配有普通話用語的發音,以便讓服務人員更好地理解中國人的需求;澳洲聯邦政府提供了九十萬澳元(約八十三萬美元)的基金,協助培訓中文導遊……
在美國普渡大學旅遊與飯店研究中心,中國旅遊市場消費行為是一個重要課題。「在美國頂尖的學術界裏,現在能看到越來越多的關於中國遊客的研究。」該中心研究員付蕭蕭說,「業界非常想了解中國遊客,想著怎樣招攬他們過來」。她的一篇關於中國遊客的報告,去年在某國際學術年會上被評為最佳論文,「大概是跟我們的選題有關」。
付蕭蕭和她的團隊最新的研究,是關於孔子和中國人旅遊動機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儒家文化可以影響日常生活。每個遊客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他不可避免會被這種文化背景所影響。」她並沒有透露太多研究細節,表示這只是初步想法。
無論如何,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反諷。儒教是中國傳統文化精髓,講究極其嚴苛的倫理秩序與禮儀,但在當今許多中國人出行時表現來看,儒教所倡導的一切似乎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在盧浮宮前水池洗腳、在埃及古蹟刻上自己名字、騎上華爾街銅牛拍照……這些典型案例經過媒體的報道,已經廣為人知,無需贅述。但未必引起注意的是,中國遊客踏上通往度假地的飛機時,他們就自動成了代表國家的名片,哪怕這段飛行的時間有多短,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經發生。
機艙內光線昏暗,遮光簾全部拉上了,有個身影站在了過道上,一隻腳站立,一隻腳弓起來。台灣空姐Kelly發現,一個中國大陸乘客正在剪腳趾甲,「指甲屑就直接掉在地上」。她確認這是一名大陸人,因為這個人剛剛還在向她借指甲刀,「我說不好意思,這是私人的不外借,然後不知道她從哪裏找到另一把」。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在整個電話採訪中,Kelly一直抱怨著中國大陸乘客的「罪狀」。作為國泰航空空姐,她負責的航班在香港與境外之間往返,經常遭遇由香港出發的大陸旅行團。出境遊成為中國人越發普及的生活方式,據Kelly觀察,在高峰時間段,國泰航空往東南亞的航線上會有超過一半的人是大陸乘客,往歐洲的航線上約有三成。
Kelly發現了一個規律,只要飛機上大陸客超過所有乘客數量三分之一,廁所就一定會很髒,「地上和?面都很濕,衛生紙到處都是」。
「我們不可能跟進去,也不能說是他們弄的。但洗手間地上有一團尿,通常發生在機上有大陸旅行團的情況下。」另一位空姐Michelle說。
一些習慣就像貼身攜帶的掛件般如影隨形。哪怕在機艙這種密閉場所,大聲喧嘩、脫鞋翹腳讓汗味四溢,也是常見現象。一些人甚至把隨地吐痰的毛病也帶上了飛機。「地毯上也會有痰跡,但就是看到也只能說說,沒辦法抓住他們。」Kelly無奈地說。中國人的好爭第一的性格,也讓她難以消受。「(落機時)他明明坐在最後一排,也是第一個把行李拿下來,我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
頭等艙的客人未必會表現更好。「比如說看報紙,他們看完也不折起來,就丟在地上,變成一塊大地毯,就等著我們去把它撿起來,把我們當傭人使喚。」 Kelly說。在一次飛往紐約的航班上,一位頭等艙客人直接拿擦臉的毛巾挖鼻孔,然後拿來擦腳。他的這張票價值十幾萬港幣,經濟艙票只需要一兩萬。這讓當值乘務員非常驚訝,「既然付這?貴的票價,怎麼會有這種行為出現?」
最聳人聽聞的行徑是,一個中國婦女在通往空乘人員休息室的樓梯間,拉了一坨屎。被當場發現時,她平淡地回答說,「等不及了,每一間廁所都有人」。這個故事在國泰航空內部廣為傳播。
王洪超是中國國旅浙江公司的副總經理,他記得他曾經帶過一個三十多人的團去新加坡,在飛機上用餐後,空姐找到身為領隊的他,告訴他這個團的所有食具都收不回來。「旅客認為我付了錢就是我的了。我說這樣不可以,很丟中國人的面子。」最後,食具全部退還了。這個故事發生在十年前,當時的食具還是鐵製的。
「大陸經濟剛開始崛起的時候,就會有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因為他想帶一些東西回家。」Michelle說。被帶走的物品,大到救生衣,小到安全卡,不一而足。但她也表示,這種情況近年來已經大為減少,讓她印象深刻的,反而是中國人逐步展現的強大購買力,「他們會買煙、買酒、買化妝品,買各式各樣的東西,大包小包的提著」。
在Michelle看來,很多中國乘客的不雅行為,並非出於刻意,只是不能自覺。「因為他在家裏就這樣做,在公共場所為什麼不可以?但是你提醒他之後,他覺得合理,他就會做。」她舉了例子,當有人因為脫鞋腳臭而被投訴後,一般都會穿上鞋或襪子。
「每一個國家剛剛開放、剛剛進步的時候,一定會遇到轉型期,你不可能不會走路就想跑,一定是先從走路開始,慢慢地訓練。」與絕大多數國泰航空的同事不同,來自台灣的空姐Anise並不願意對中國遊客作出任何批評。「有一些人是不知道,你沒有辦法強求他,你必須要教會他,他才會有那個觀念。」
即便如此,Anise對中國旅行團的最好的印象,停留在二零零七年。「那時剛開放可以來台灣觀光,可以出來的單位都是公共機關或者大型私人企業,我相信他們出發之前導遊已經跟他們交代了。那些旅行團的素質非常高。」
其實在飛機上,不同國家的乘客都會展現出不同的特性,比如歐洲人愛好喝酒,把飛機上的酒都喝光,酗酒鬧事也偶有發生。
付蕭蕭曾比較過中美遊客,在去類型相似的景點旅遊時的行為差異。她的研究通過博客展開,各選取了一百個樣本。「中國遊客覺得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有山就需要有一個故事,否則這個山就沒什麼意思了。我們都喜歡聽導遊講故事,哪怕我們知道可能是為了這個景點編出來的。美國遊客更想享受自然,沒有這種人文痕跡。」
付蕭蕭的研究還發現,吃得好壞,能否吃到稀少的東西,是中國遊客評價行程是否滿意的重要衡量標準之一。相比之下,美國遊客更注重休閒度假,躺在沙灘椅上,有酒精飲料相伴。美國人更願意與當地人交流,中國遊客也會有好奇心,但往往伴隨著一種戒心。「這僅僅是文化上的區別。」她強調。
旅遊學教授蔡利平認為,有必要從文化差異來理解個體行為。他觀察,同樣是在景點拍照,中國人喜歡自己在鏡頭裏,西方人則無所謂。按照某些景點的管理方式,中國遊客的拍照需求就難以充分滿足。「八十年代,外國旅遊團隊到中國去,中國盡量滿足外國遊客的需求。那麼現在中國遊客出來了,他們也會希望旅遊目的地對他們也是這樣。」蔡利平強調:「應該從多個角度分析目前中國遊客的行為,並不是說這就是不文明。文明不文明是根據誰的標準?」
因為工作原因,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副主任韓方明經常出國。他看到一些場所會有中文提醒,譬如日本的廁所裏寫著「便後請沖廁」,他會隱隱感到不快,但並不會太在意。但有次,意大利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的中文告示讓他印象深刻:「請不要蹲著吸煙。」他特地觀察了一下,那裏也有外國人吸煙,但都是站著的。「但人累了,蹲一會兒,也別太上升到國民文明的高度了。」他辯護道。
很多行為的產生,是歸結於個人素質還是族群文化,似乎是個模糊不清的判斷題。周偌涵就為此陷入了困惑。這位中國國旅的領隊,帶團在巴黎某高檔餐廳吃法國大餐時,因團友們吃飯聲音過大,偷偷去向餐廳工作人員表示了抱歉。對方並無在乎,反而告訴他:「Enjoy(享受吧)!」
「經常有中國團隊去那裏吃飯,他們已經習慣了。」周偌涵最終總結道:「還是外國人的素質比較高。」
根據蔡利平觀察,多數赴美的中國旅行團並沒當地導遊作陪,而是由中國出發的領隊兼任。一位廣東國旅工作人員承認,赴東南亞的旅行團才有當地人做導遊,通常赴歐美團,領隊是英語較好的香港人,沒有當地導遊。蔡利平認為,這樣並不足於彌合文化差異。「除了遊客,旅遊服務提供方也應該起重要作用。」
「文明旅行」在最近成了熱詞,除了媒體對典型不文明現象的持續報道,也和《旅遊法》的出台有關。這個於去年十月一日生效的法律主要旨在制定業界規範,但其中有條文對遊客作出指引:「旅遊者在旅遊活動中應當遵守社會公共秩序和社會公德,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文化傳統和宗教信仰,愛護旅遊資源,保護生態環境,遵守旅遊文明行為規範。」
這個條文並不具備法律強制性,但至少表達了國家意志。國務院副總理汪洋二零一三年下半年在貫徹實施該法的會議上,批評一些中國遊客的「素質和修養還不高」,「他們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旅遊景區亂刻字、過馬路時闖紅燈、隨地吐痰」。在另一個中央文明委召開的會議上,中宣部部長劉奇葆指出,提升公民出境旅遊文明素質,是關係國家文明形象的一件大事。
「中央層面召開的這種視訊會議,讓旅行社都去參加,這種事情是頭一回。」旅遊業者王洪超說。
但這種運動式的宣傳,效果究竟如何,還有待觀望。細心的人不難發現,早在二零零七年,有關部門已經推出了《中國公民出境旅遊文明行為指南》和《中國公民國內旅遊文明行為公約》。當年的報紙裏,不乏《北京三十萬從業者投入提升公民旅遊文明素質活動》這樣的新聞。
王洪超所在旅行社,在每次出團前,都會有行程說明會。「我會以半開玩笑的方式講述文明注意事項,他們能夠接受。」他避而不談行程說明會的參加率,在業界平均來說,這個數位不足三成。而在廣東的一些旅行社,早已取消行程說明會多年,改為把要點以電郵方式發給參團者。
王洪超也感到領隊與遊客之間的微妙關係。「旅遊法好像賦予了領隊很多職責,要旅行社監督客人,但話說回來,你又沒有給我執法權,不這?做,你要罰我,合理嗎?」
「他本身是一個服務者,你又要讓他做一個教導者,是種矛盾。他說多了,小費拿不到了。政策定的太細,不一定是個好事情。」蔡利平說。
旅遊從業者如何規勸遊客行為,在某種程度上,簡直是一門藝術。越南導遊鄭明永源能說一口流利中文,他會先暗暗觀察旅行團中誰是擁有話語權的領導者。「有什麼話,我先和他溝通。再讓他講給其他人聽。」而廣東導遊馮佩麗的經驗是,強調風險,讓遊客自動規避某些行為。「比如我會說,在香港隨地吐痰會被罰款。如果收下法輪功的材料,回國時海關會扣留,留下污點。」她說。
事實上,中國遊客不當行為的解決之道,在於提高公民文明。中國遊客在境外的種種不文明現象,只不過把日常生活上的行為帶到了特定目的地。與其強調在境外應該注意行禮如儀,不如讓教育與規範從國內開始。
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是,在《旅遊法》正式生效的這天,恰逢國慶節,來自全國各地的十一萬名遊客,冒雨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觀看了升旗儀式。儀式結束後,他們留下了五噸垃圾,場面諷刺。
「可以多曝光,可以多宣傳,但是也不要上升到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誇大。日本人、韓國人,多少年以前也是被人說,他們國家採取了有力措施。我覺得所謂不文明的舉止會逐步減少的。」 蔡利平說。他的觀點與媒體人熊培雲不謀而合,熊在他的著作《一個村莊裏的中國》中寫道:「市民不排隊,我看到的不是國民性,而是公民教育的缺失。」
「文明是一個過程。」韓方明保持樂觀:「我相信中國繼續開放,中國人有更多的機會走出去見世面,他們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