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專文:怎樣評價岡田英弘《日本史的誕生》?

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葛兆光指出,一直到七世紀後半,由於來自外部的壓力,才使得日本國逐漸形成了「日本意識」(圖為日本神社)(圖 / 取自Pexels)

引言:岡田英弘,(1931年1月24日-2017年5月25日),日本(右翼)歷史學者,專長為滿洲、蒙古史。其妻是同為歷史學家的宮脇淳子。王岐山曾對日裔學福山說,「去年有機會讀一本岡田英弘的歷史書……他對於蒙古的歷史、對歐洲和中國之間的地區的微觀調查做的很好,對於民族語言學有很深的功底……」當然,學界對其評價自有仁智之見。

早餐後去東京大學,偌大的校園裡空無一人,顯得很寂寥,但各處的杜鵑花卻開得熱鬧。從龍岡門進去,經醫學院、圖書館到安田講堂,總共遇到的人不過三四個,都帶著口罩,行色匆匆。進入4月,疫情依然嚴重,安田講堂前那顆巨大的古樹,葉子已經變得翠綠,看到景色變換,不由得有些傷感。

在研究室讀岡田英弘《日本史の誕生》(さくま文庫,東京:築摩書房,2008年第1版,2018年第14次印刷;原書初稿曾經是1994年弓立社出版的),隨便記下一些感想。

岡田英弘日本史的誕生日文版和台灣的繁體版(圖/允晨出版提供)
岡田英弘日本史的誕生日文版和台灣的繁體版(圖/允晨出版提供)

這次到日本,打算多讀日本學者的日本史著作。在閱讀中越來越感到,日本史學界對「自古以來的日本」這一說法並不那麼敬畏。前些天,讀村井章介先生的《古琉球》,我還特意寫了一篇長篇的書評【按:後來發表在臺北的《古今論衡》34期】,村井章介就認為,17世紀之前,北海道、對馬島、琉球都不應算在古代日本範圍中。老朋友京都大學教授平田昌司更是和我在郵件中聊天,打趣說,在日本學界看來,琉球原來就是一個被日本侵略的外國。而著名記者辻康吾先生看了我的書評後更直言,沒有任何一個日本學者會誤讀日本現代國家之前的日本史,把這些地方說成是日本自古以來的固有領土,所以,一定要有歷史意識,分清「前國家史」和「國家史」。

岡田英弘大概也是這樣。如果你看到岡田英弘《日本史的誕生》中居然說,「倭國是中國世界的一部份」、「邪馬台國是中國的一部份」,大概中國讀者會相當吃驚。其實他要說的,只是一個歷史過程。也就是古代倭國或邪馬台,本來是在中華世界的歷史記述中,作為「華夏邊緣」(借用王明珂的說法)被呈現的。一直到7世紀後半,由於來自外部的壓力,才使得日本國逐漸形成了「日本意識」。

由於《日本書紀》之類的史書(其實也是襲取中國史書)從歷史上確立了日本,這時候的日本,才真正成為日本。那麼,中國史書如《三國志‧東夷‧倭國傳》中記載的卑彌乎、倭國邪馬台,按照岡田英弘的觀點,那時候還不是「日本」,所以,應當是中國史書中的中華世界的邊緣。即使是7世紀這個時候的日本,也不過就是大和朝廷控制下的那些地方(即所謂「畿內大和政權」),而日本人也是五方雜糅,日本語也是各種語言的混雜。更令人吃驚的是,他甚至誇張地說,日本早期建國者乃是「華僑子孫」(55頁)。 (相關報導: 愛之深責之切!余英時對中國的「天人交戰」 葛兆光:感性卻又客觀 更多文章

這就是他要說的「日本史的誕生」。中國學界因為「新清史」的緣故(特別是他是歐立德的老師之一),對岡田英弘有不少非議,因而連帶地對他宣稱「蒙古時代是世界史的開端」等觀念,也相當不滿或不屑,覺得他有什麼陰謀或圖謀。其實,如果看到他對日本自身歷史的敘述,就可以知道他的歷史觀只不過是3句話:第1,要把日本、中國的歷史重新放在全球或更大區域中審視;第2,要改變現代國境對古代歷史的切割;第3,要把歐洲中心的世界史,移動並放到以中歐亞為中心的背景中去。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想要書寫一個日本在適當位置的世界史,那麼,要超越日本的國史、韓半島的國史、中國的國史這種結構,只能從歐亞大陸與日本共通的視點出發來撰寫」(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