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書摘(2):焦土仍留幾點紅(下)

1945年9月2日在東京灣美國戰艦密蘇里號上簽署降書的日本代表。(取自維基百科)

抗戰考驗國家,也考驗個人信念

我屬於帶着戰爭的烙印成長的那一代。我本是一隻幼蟬,脫離了毛玻璃似的硬殼,白嫩潮濕,戰爭為我披上盔甲。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從外婆家獨自走回自己的家;抗戰第六年,我能獨自徒步由安徽走到陝西。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決定要不要帶走某一本書;抗戰勝利以後,我來到山東,斷然望門不入,奔赴千里以外舉目無親的上海。我本來不敢看殺雞,戰爭使我想殺人,殺敵人,「人」字上面可以加各種冠詞,「戴帽」之後就可以無情剪除。

戰爭推翻了許多格言。「人在做,天在看」?不,天蒼蒼,視而不見。「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樂趣的泉源是「整人」。「施比受更有福」?不,施者是傻瓜,受者是運氣好。「受人杯水,報之以湧泉」?不,吃飽喝足,在他家拉撒。「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不,人人怕麻煩,因為他們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戰時處世待人,你平時的信念、信仰、信心大半錯誤,甚至可能危險,立即反其道而行,大致不差。戰前我是有神論,戰時我是無神論。

我本來以為世事是「善惡分明」,戰爭啟示我「善惡難分」。看那些游擊隊的英雄好漢,跟日本占領軍拚死拚活,自負揮金如土,殺人如麻,視死如歸。他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抄來的豪言壯語,可是到底也殺了許多人,包括替日軍做耳目的至親好友;連搶帶騙,流水般的銀子過手,絕對不置私產;他最後也當然沒有老死,直接的死因是身先士卒,間接的死因是國軍遺棄了他。善?惡?誰能定位定性?我說過: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隱痛!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功業,也是我們的罪過!戰爭是非常時期,我們支援戰爭,或者適應戰爭,做了非常的人。戰爭結束,和平復員,我也得學習「復原」,我學習去掉「人」字上面那頂帽子,標竿是「眾生一體」,「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我像戒煙戒酒一樣力戒「倒行逆施」,回歸正常軌道,標竿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十八年的造型,一百八十八年的修行未必脫胎換骨,吾生有涯,所以求助宗教。

每年七七,打開報紙,看見標題中的「抗戰」二字,總要熱血洶湧。有一年,居然淡然視之,淡然置之,擲報長歎,甚矣吾衰。抗戰七十七週年這回,我又有熱淚奔流,始知身在情長在。情長氣短,抗戰牽着我繞了一個大彎子,我又回到不敢看人殺雞的時候,徒勞往返,造化弄人。

國可滅,史不可滅

如果抗戰是一台大戲,它的結尾不好看,美國把蒙古交給蘇聯,蘇聯把東北交給中共,抗戰勝利之日即內戰開始之時,國軍這一頭抗戰猛虎只好困獸猶鬥。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中共利用抗戰的形勢壯大起來,國民政府在內戰中陷入泥沼,想起抗戰未免索然無味。

抗戰勝利後第一年,國民政府普遍頒發「參加抗戰證明書」,連我這個小兵也領到一張,你想想,他一共發出多少張?今天,這一紙證明也是一件文物,文物有拍賣,有展覽,這個證明書始終不見現身,那雪片也似發出來的這張紙,怎麼雪片也似全都不見了?固然時局動盪,很難保存,恐怕心情不好,也無意保存。

兵卒的身分奇怪,既像在朝,又像在野,我上邊看看,下邊瞧瞧,連年內戰,各地慶祝抗戰勝利的意願都不高。退守台灣後,政府要管理人民的記憶,進而管理人民的聯想,這個那個英勇作戰的部隊,這個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這首那首激昂悲憤的歌曲(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忽然都成了忌諱。抗戰期間的「國共合作」,尤其引人悔恨,「七七」是個沒精打釆的日子。有一天,中國共產黨的那位偉大舵手說,而且是當面對訪華的日本政要說,日本無須為侵略中國道歉,有八年抗戰,中共才趁機壯大。轟隆一聲,泰山其頹,梁木其毀,國殤英靈,都成了棄兒。